第80章

忙裏易過,眨眼就是七月了。

於成鈞照舊每日進宮辦理公務,一日也不肯懈怠,偶然休沐,便同妻兒在府中賞花飲酒,共享天倫。

陳婉兮如今手下掌管著三間店鋪,一間編織作坊,更有一處山林場子,余下還有府中那些瑣碎家務。

好在,她如今手下有不少能幹的管事,天香閣早成氣候自不必說,霓裳坊亦有精明強幹的掌櫃同夥計,而編織作坊,她竟是交給了琴娘前去打理。

琴娘雖沒讀過什麽書,也不懂什麽深宅大院的規矩,但她在軍中待過幾年,於如何管人頗有一套心得見地。她又是草莽出身,同這些平民百姓倒更為融洽,又有本事在身,人也都服她。去了這作坊,三下五除二,倒把人管的服服帖帖。

陳婉兮手下的作坊鋪子,並不拘泥於世面上常見的師傅學徒道理,進來做工的一律平等看待。凡勤謹向上、聰慧能幹的,每月結算工錢,必額外有賞。如當真能幹,又十分忠心為上,便能漲月俸。如若幹的年份久了,手藝精熟,為人品性良好,便能做師父,收管四個小徒。

除此外,陳婉兮這鋪子裏,每逢年節還發放節禮,自掌櫃以下,一人一個豬肘子,一包精白米,一袋白面,一匹細棉布。

這在京城地面上可謂絕無僅有,如今世道不好,進京來謀前程求活路的人極多,四處皆是廉價的勞力。雇人的鋪子,不過給碗飯吃就罷了,哪裏還有什麽月俸、節禮這些說法!這消息傳開,人人艷羨,各處托人說情想要擠進王府的店鋪,而在鋪中做工的,則各自慶幸早早進來,並倍加珍惜這份活計,人人爭先,絕不肯懈怠。

卻也有人例外,便是那個之前在王府滋事,被陳婉兮逐出府邸的柳鶯。

這柳鶯到了天香閣,卻沒一天的好日子可過。

天香閣從上到下,並無一人知曉她的底細,但那管事卻是被上面點撥過的,作坊之中一應精細活計,決不許這婢子沾手。每日裏,只許她做些挑水燒火之類的粗重差事。至於那炮制脂粉乃至於存放花材用料的庫房,更是不許她進去。

只此倒也罷了,柳鶯卻別的雇工不同,並無什麽月俸節禮,除了一日三頓飯,什麽也無。

她是王府死賣的奴才,王府不說放人,哪裏也不能去,只能這般一日日苦熬著。

柳鶯自幼便進了弋陽侯府當差,雖是個二等丫鬟,可哪裏做過那些粗重的活計。至後,到了陳婉兮身側做了大丫鬟,更是養尊處優。

如此硬挨了幾個月,她越發承受不住。

這日午後,才吃了兩口午飯,柳鶯只覺疲乏不堪,便到住處歇息。

才躺下,主事的姑姑便進來,大聲道:“柳鶯,灶下的火不大好了,你快看著去。那邊花房裏,正煎著琥珀油呢!那琥珀油,可是鵝脂香裏要緊的材料。這若是誤了進貢,你可小心你的命!”斥責了一番,又出去了。

柳鶯臥在通鋪上,身下是極粗糙的被褥,將自己的臉頰磨的微微有些疼,同王府之中的錦緞繡褥可謂有天壤之別。

她一動不動,眼神直直的望著前方的墻壁。壁板有些臟汙,沾著些許油漬。

良久,她霍然坐起,狠狠將枕頭拽起擲在地下,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從小到大,她哪裏受過這樣的罪?!別說每日裏飯菜粗澀難以下咽,這粗糙的被褥,她也從未睡過。更不要說這進來沖著她吆五喝六的主事了,什麽阿物,以往都是看她臉色諂媚奉承的,自己連看都不會看上一眼。

她柳鶯,怎麽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哭了一陣,她擡手想擦臉,卻覺自己的手也似有粗糙之感,磨的臉上肌膚生疼。

柳鶯舉起自己的手,只見那雙手已是繭子滿布,骨節突出,粗糙如樹皮。

這是一雙做慣了粗活的手,下等人的手!

這樣的手,怎能長在她身上?

柳鶯面色蒼白,死死的咬住嘴唇,淚撲簌簌的下落。

半晌,她哀嚎了一聲,連滾帶爬撲到床角,那裏安放著一口匣子,是她日常收容自己用具的。

柳鶯自裏面摸出一面鏡子,對著光一照,仔細看了又看。

只見鏡中人面,膚色暗沉,如蠟渣也似的黃,雙目無神,發如枯草,她尚且不到二十,卻已如一腐朽老婦!

柳鶯嗚咽著,將鏡子砸在鋪上,不住抹淚。

她哭了一陣,眼中卻透出了一抹狠厲。

不成,她不能就這樣葬在這裏!她合該是享受榮華富貴的命,不該始終屈居於人下。

柳鶯沉默了片刻,心中思忖了些時候,便找了些體己,出得門外。

徑自來到後門上,拉住一個尋常買菜的雜役,言道:“這位哥哥,我有件事托付你。煩你到臭魚巷子裏一家王記雜鋪,尋一個叫丁小四的夥計,讓他來見我一面。只說,柳鶯有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