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陳炎亭踏進屋中,第一眼便望見了自己的長女。

他神色淡淡,走上前來,只向著宋母躬身問安“兒子見過母親。”

到底是自己的生父,陳婉兮便也起身,讓在了一旁。

陳炎亭問安已畢,立在堂上,雙目只望著自己的老母,竟未瞧女兒一眼。

陳婉兮靜靜的看著自己的父親,他長身玉立,一襲圓領玉色絲布官衣,年近四旬的人了,身上卻無一絲發福的跡象,身段修長而略有幾分瘦削,如玉樹臨風。

他兩鬢如墨,面容清臒,神色淡然,微有了幾分歲月風霜,倒更顯出了一份青年人所沒有的穩健成熟。

陳炎亭年輕時候,是名滿京城的玉面公子,如今即便有了年歲,卻也依舊風華不減當年。

當初,母親亦是一位芳華絕代的美人,同父親站在一處,倒也是一雙璧人。

然而這世上的男人,大約都是不知足的。父親竟在母親纏綿病榻之時,同彼時尚是自己妻妹的小程氏程挽蘭有了私情。

時值小程氏新寡,回娘家時聽聞嫡姐病重,毛遂自薦來伺候姐姐病榻,於是就在姐姐的病床前勾上了侯爺姐夫。

到母親病逝時,小妹陳婧然已在小程氏肚子裏有兩個月了。

那一年,陳婉兮年歲尚幼,許多事情已記不真切,只是依稀記得有那麽一天,母親使人將自己叫到了床畔。

那時候,程初慧已病的昏沉,因怕病氣撲人,除卻服侍的仆婦丫鬟與看病的大夫,旁人是不準近前的。

但那日,母親卻使人將她叫了去。

那一日正是黃昏時分,母親臥在榻上,蓋著一條水紅色絲綢薄被。

被面有些褪色,夕陽落在那鴛鴦戲水的花樣上,顯得那麽黯淡。

程初慧原本豐艷窈窕的身軀,在病痛折磨下瘦成一把骨頭,清麗的容色焦枯晦暗。

陳婉兮不知道父親同小姨的事,母親到底知道了多少,府中風言風語傳了那麽許久,她多少也該聽到了些。

即便年方五歲,但人事漸知的陳婉兮,亦為母親感到不平。

然而病中的程初慧倒沒有一絲的悲憤憂傷,依然是平靜自如,仿佛全不曾將那些事放在心上。

她將女兒招到近前,握著她的小手,一字一句柔聲說道“婉兒,娘怕是顧不得你了。往後,你一個人要知道自立起來。無論如何,你始終記得,你是我程初慧的女兒。”

母親的嗓音暗啞低柔,一個重病纏身的婦人,話語裏卻依然帶著那麽一抹不肯退讓的堅毅。

陳婉兮記得那個有些寒冷的傍晚,鼻頭酸澀想要哭泣,卻還是忍住了。她把母親的話記在了心頭,她是程初慧的女兒,程初慧不想看見一個哭哭啼啼軟弱無能的孩子。

直至母親病故,她都沒有再提過一句那個頂著她丈夫身份的男人,至於程挽蘭更是如同不存在一般。

“既做了王妃,便該知曉禮數。為父在這裏多久了,怎麽不見你問安行禮?”

陳婉兮恍惚於往事之中,卻被這冷淡的嗓音喚醒過來。

她擡眼,果見陳炎亭正望著自己,滿臉的冷漠之情,仿佛並非是一個父親而僅僅是作為一家之長訓斥晚輩。

陳婉兮心頭微緊,但隨即舒展開來,畢竟她已經出閣,父親這一家之主也並不能再左右於她了。

她唇角微彎,向著陳炎亭欠身道了個萬福“那便見過父親。”

陳炎亭看著眼前這狀似恭敬的女兒,目光落在那冷艷的臉上,滑過精致的眉眼口鼻,心頭卻猛然騰起了火氣。

他養育了她一十七載,對自己這個長女的心性了如指掌,怎會聽不出她的話外之音?

什麽叫做,那便見過父親?

陳炎亭本欲發作,但礙著老母就在跟前,一雙渾濁的老眼正緊緊盯著自己,又想及陳婉兮如今的身份,索性拂袖不去理她。

宋母不欲見這父女兩個又生爭執,開口問道“我兒,你在府衙當差,如何今日回來的這般早?”

陳炎亭答道“兒子今日無甚公務,忽見府中小廝來報,言說內子突然暈厥。兒子擔憂內子突發什麽惡疾,特特回來。”言至此處,他忽然瞥了一眼陳婉兮“更恐,府中生出什麽事端。”

陳婉兮輕笑了一聲,開口道“太太倒沒得什麽症候,卻該給父親賀喜才是。”

陳炎亭微怔,冷然道“怎講?”

陳婉兮凝視著他的眼眸,說道“大夫才診出來,太太身懷有孕,已是三月有余了。”

陳炎亭愕然,但隨即復了神色,淡淡問道“原是她有孕了。”

陳婉兮心中倒納罕起來,父親一世無子,自己的母親與如今的繼母,統共只給他生了兩個女兒,他膝下並無可承繼宗祧的子嗣,現下聽聞小程氏有孕,他竟似並無一分的喜悅之情。

陳婉兮心中正暗自詫異,陳炎亭卻已將目光重新落在了她身上,鋒利而涼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