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

這人落地的姿勢相當不敏捷,直接撲到了溫摩腳下。

且動靜太大,門外的丫環都聽見了。

“什麽聲音?”她們推開門。

溫摩一腳把人踹進了桌底下,深藍色桌布直垂下來,擋住了丫環們的視線。

“風把窗子吹開了。”溫摩坐在桌前,認認真真抄女則,“快關上。”

“沒風啊,怎麽就開了?”丫環們嘀咕著,關上窗子,帶上門出去。

溫摩的裙擺被扯得動了動,一顆腦袋從桌子底下探出來,姜知津低聲喚:“阿摩姐姐……”

他的發絲雖有些松散,但笑容明媚,眼睛閃閃發光,溫摩只覺得昏暗的祠堂頓時明亮多了。

溫摩瞧了瞧門上方向,扔下筆,鉆進書桌底下,聲音壓得輕輕的:“你怎麽來了?”

“我想你了。”姜知津眸子漆黑,認真地說。

溫摩笑了。他長得這樣好看,嘴又這樣甜,得虧知道他是個傻子,不然真的很少有人抵擋得住。

姜知津知道她不信。

他很早就發現了,有時候越是說實話,人們越不會信。

與溫嵐交好的多是武將,酒量都不差,於是今天的晚宴上,下人搬上了一壇冰雪燒。

武將們用海碗喝酒,在客人們嘖嘖贊嘆聲裏,大約都覺得自己是海量,因此越發豪爽,喝得越快。

已經見過有人對著酒壇直接喝的姜知津,心裏頭輕輕“呵”了一下。

溫摩喝酒的樣子宛然便在眼前:她捧著老大的酒壇,手臂看起來明明那樣纖細,卻十分有力,酒壇穩穩地,半點也沒有灑出來,不像這些人,喝半碗灑半碗,形同兒戲。

溫摩放下酒壇的時候,衣襟上幹幹凈凈,只有嘴唇上有一抹濕亮,襯得唇色分外紅潤。

笙歌悠揚,歡鬧聲聲,姜知津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這種跳動非常迅疾,非常猛烈,像一只巨大的手掌從他的神魂之上撫過,轉即又消失了蹤影,只留給他一種非常陌生的感覺,好像有點空虛,有點寂寞。

他當了這麽多年傻子,早就習慣躲在軀殼後面用另一雙眼睛看世人。世人皆醉我獨醒,世人皆醒我獨睡。

孤獨麽?孤獨。寂寞麽?有什麽好寂寞?塵世如戲台,他人全是戲台上的戲子,他是自在的看客,看戲看得有趣極了,寂寞個什麽鬼?

可那一刻,這種從未有過的情緒被喚醒,讓他忽然也想喝一碗冰雪燒。

不用他開口,那幫灌了兩碗酒便已經眼睛發直的武將們找到了他,笑嘻嘻跟他敬酒。

他知道其中有幾個是姜知澤的人,大約是想讓他在酒席上出醜。

他笑得比他們還要開心,接過了一碗,然後咕咚咕咚一口喝完。

然後在大家的叫好聲裏,往案上一趴,腦袋一歪,睡著了。

按照禮俗,從定親到成婚這段日子裏,男方與女方理應將彼此之間的接觸減少到無,男方絕沒有留宿的先例,但人已經醉成這樣,也不好硬擡回去,溫嵐忙命人扶姜知津到客房休息。

客房中,下人帶上房門出去。

原本已經醉死過去的姜知津睜開眼睛,眼神清明澄澈,沒有一絲醉意:“無命。”

屋內無聲無息多了一條人影。

“去廚房給我偷一只燒雞。”

這大約是無命一生之中收到的最荒謬的命令,他冷峻的面龐頭一次出現了名為“驚異”的情緒,“你真喝醉了?”

“讓你去你就去,什麽時候這麽多話了?”姜知津坐起來,感覺到自己兩頰在發燙,唔,溫摩喝完酒可是臉不紅氣不喘,比起她,他的酒量還是差了些。

無命很快拿來了燒雞,用油紙包得妥妥當當,姜知津對著鏡子將自己的頭發弄亂一些。

無命看了半天:“你到底要幹什麽?”

“溫嵐沒那麽好糊弄,阿摩騙不過他,我得去看看她。”

無命呆滯了半晌:“……你不會真喜歡上她了吧?”

“她是我未婚妻子,我不喜歡她,喜歡誰?”姜知津在鏡子裏對他微微一笑,笑得眉眼彎彎,人畜無害。

無命渾身一寒。當初他就是被這個笑容所欺騙,被哄得為他賣身效命的。

“她把有人追殺我的事告訴了溫嵐……你說這是什麽意思?”姜知津摸著下巴,“這對父女到底知不知道那是姜知澤的人?他們自己又是不是姜知澤的人?”

無命沒有說話。

他早就習慣了。姜知津的詢問從來不是為了從誰那裏得到答案,只是自己跟自己對話。

姜知津推窗之前,已經在窗外站了有一會兒。

隔著窗縫,他看到溫摩那雙拿弓/弩、搬酒壇時都穩如磬石的手,握著一支小小毛筆打顫,抖吧抖吧半天才寫好一個字,寫完就像是用了千鈞之力似地,要嘆老長老長的一口氣。

……有點可愛。

他知道他是真的想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