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歲歲年年

顏霜生來就是魔君顏烈唯一的女兒,是魔域未來的女君。

她的父君從未教過她禮義仁孝,她也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做良善與邪惡,更不知其間溝壑縱深,是兩種永遠不可相交的極端。

不知善惡的她在年少時就已經聽從父君的命令殺了許多人,她根本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麽人,但父君教會她不問原由,把自己當成立於這世間的一把利刃。

父君讓她殺人,她便殺人。

從一開始的心生抗拒,到後來被關在火牢裏整整六年,顏霜在那個最肮臟最黑暗的地方,年少的脊骨終於折斷於父君的眼前,她學會沉默,學會聽從,也學會如何將自己當做塵囂之上最鋒利的刀劍。

因為生而為魔的父君,永遠也不會像人間那些最平凡最普通的凡人一樣,去疼愛自己的女兒。

她生來,便是身在地獄裏。

十八歲的那一年,顏霜受父君之命,去人間追殺一個得道的散仙,這算是她第一次踏出魔域,也是她的父君顏烈,交給她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任務。

顏霜年少,而那散仙也並非是泛泛之輩。

她一時不察,便上了當,吃了虧,身受重傷,奄奄一息。

那是一個雨夜,顏霜意識朦朧間仿佛瞥見一抹煙青色的衣袂,空氣中仿佛有一縷蘭香浮動,細嗅之下卻又什麽也不剩下。

雨滴的拍打在翠如凝碧般的竹林,聲音清脆,像是這世間最動聽的聲音。

有人撐著一把紙傘,替她遮擋了迎面的風雨。

他將紙傘擱下,傘檐在泥濘塵土裏翻滾了幾圈,帶出渾濁的水珠子,瞬間又沒入泥土裏。

他俯身背起顏霜的時候,那一刹那便有疏淡的蘭香入懷,令她神思飄忽,目光模糊朦朧地盯著藏在他耳後的那一點小痣,昏昏欲睡。

次日醒來,顏霜便發現自己身在一座竹樓裏。

花草蓊郁,葳蕤生光,庭前有青綠的藤蔓蔓延著爬上窗台,綻出一簇又一簇的花朵,周遭盡是花與草,竹與木的清香。

生在血潭地獄的顏霜,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景致。

她更從來沒有見過,如那青年一般動人的顏容。

他身著煙青長袍,立在花草繁茂的小石亭中,修長白皙的手指裏握著一卷書,側臉無瑕,好似美玉。

他的輪廓深邃,自有一種淩厲的俊美。

但偏偏他氣質疏淡,好似帶著一身的書卷氣,溫雅和悅。

顏霜看出他的原身,應是一株深谷裏的蘭草,道行不過百年,周身淺薄的靈氣便是他已踏上漫漫修仙之路的最好證明。

而顏霜離開魔域之前,顏烈便交給她一顆斂息珠,那足以令她掩去自己身上的魔氣,令她看起來與常人一般無二,所以那時,在他的眼裏,她應該也不過只是一個剛剛踏上修仙之道,卻資質平平的小修士。

那天,天色稍青,是雲銷雨霽之後,稍顯陰沉的余韻。

可那時,他站在小石亭的石階上頭,回身瞧見立在竹廊裏的那個臉色蒼白的姑娘時,他原本神情平淡的眼眸裏便添了一絲溫和的笑意。

那時的顏霜傻呆呆地看著他,看他朝她伸出手,看他向她勾了勾手指。

她方知,原來這株蘭草,他是個啞巴啊。

後來宣紙上落下的風骨秀逸的“秋昀”二字,便是他的名字。

顏霜從未想過,她也會有癡迷紅塵的一天。

這裏和魔域一點也不一樣,這裏不再有赤/裸裸的血河,也不會有屍骨堆砌的九層惡塔每日都在發出冤魂詭異的哭和笑。

魔域不見天日,但這裏每日都有天光傾漏,日月同輝。

秋昀縱容她的貪吃,也縱容她的貪玩,同她紅塵一路,吹夢幾洲,他與她同看千裏日月,兼程風雨,仿佛真要踏遍這世間每一寸土地。

但秋昀最煩憂的,還是該想什麽辦法勸顏霜勤修術法,精進修為。

那或許便是顏霜這一輩子,最快樂的時光了。

因為斂息珠,人間十年,從未有任何魔域的人找尋到她的蹤跡,那時候顏霜心中切盼,若是身為魔女的自己,能夠永遠消失在這世間,就好了。

她寧願,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

可世間萬般,哪能件件如願。

顏霜在人間偷來的這十年裏,秋昀教會她什麽是善,什麽是惡,更教會她什麽是世間千頭萬緒起,從來情思不由人。

那時的顏霜知道,父君期望下,她這把本該懸在四海九州所有人脖頸間的鋒利刀刃,或許已經開始生銹了。

顏霜嫁給了秋昀。

在他們回到曾經相遇的那片竹林裏時,顏霜此生第一次,如此心甘情願地跪拜天地。

她嫁給了自己最喜歡,最喜歡的小蘭花。

夫妻十年,顏霜幾乎都要忘記自己原本該是魔女,是魔域未來的女君。

她貪戀著凡世裏的一切,沉溺在秋昀望向她的每一寸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