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機緣

她好像夢到了小時候。

泰州樂水郡,首府七川縣,但更多人叫它玉帶城。

水澤遍布,玉帶蜿蜒,小舟逶迤出一串清淩淩的歌聲。

她抱著一串菱角,挽起的褲腿還沒放下,鬼鬼祟祟繞到後院,熟練地翻過墻去。

“長樂!你又偷跑出去玩了。十篇大字寫完了嗎?”

她蹲在墻頭,脖子上掛著菱角,僵硬地幹笑幾聲。菱角上最後一點還沒蒸發的水珠滴落在青色的瓦片上,立即又被太陽烤幹了。青瓦亮亮的。

墻下站著個面目模糊的少年,玉石小冠、褒衣博帶,手裏拿一卷書籍,正望向她。

“……我馬上就寫完了。”她心虛地說。

“是吃完菱角才要開始寫第一篇吧。”

少年好像笑了笑,對她張開手。

“快下來。”

她帶著菱角一起跳下去,像一個大型的皮球重重彈出去。面容模糊的少年接住她,“呀”了一聲,有些嫌棄地說,她把他衣服上熏的淡香都沾上了水腥味。

“哪裏像個女郎?連平常的小郎君都沒你調皮!”

卻在接下來一個個給她剝菱角。

“可我才5歲呀,外祖父說了,就是要玩的!”

少年動作一頓,忽然嘆氣,好似悵然若失。

“是啊,5歲。你這小不點兒給我當妹妹倒不錯,可……”

她不服氣:“5歲怎麽啦?”

他扯了扯她的小辮兒,說:“聽說平京城裏,你那本家的兄長5歲時已經能作詩,你會嗎?”

“我當然會……會作順口溜!”

他搖搖頭,又搖搖頭。剝了個菱角遞給她,又在最後關頭忽然收回手塞自己嘴裏了,然後哈哈地笑起來。

“我得再等你至少十年啊,你這傻乎乎又貪玩的小不點兒。”

玉帶城的初夏到深秋,家裏後院的梨樹下總是擺一張躺椅,邊上是石桌石凳。桌面上還有一張木制棋盤,黑白的棋子擺成殘局,供人在梨花或梨葉飄零中慢慢琢磨。

遇上發病的時候,他會在躺椅上蜷著。

盛夏的玉帶城驕陽似火,他卻不停地發著抖,縮在躺椅上一聲不吭。

她坐在躺椅邊,捧著當朝名士的詩集,一首接一首地念。念一首,擡頭看看他。

“你……很難受嗎?”

他一直緊緊地抓著她的衣擺,呼吸急促,卻在竭力平靜。

“……還好。”過了一會兒,他才發出聲,“比以前好過很多。以前……會痛得砸東西、大吼大叫、滾來滾去,還會用頭撞墻。”

他自嘲地笑了一聲。

“很難看的。一定會嚇壞你這個小不點兒。”

她捏著詩集,不知道說什麽好,好像有些難過,又有些不服氣,最後嘟噥出一句:“不會的,我才不會被嚇到。”

他又笑。

“你連看人殺魚都會被嚇到。”

“我那是……君子遠庖廚,見其生不忍見其死。”

他笑,笑了一會兒,忽然說:“對不起,小不點兒。”

“嗯?”

“有你在,我才不會那麽痛,更不會那麽難看。”他勉力坐起來,因為疼痛喘氣,胸膛不停起伏。

她擡起頭。那張臉還是模糊的,像被雲霧隱去了,只有模模糊糊的輪廓。

他摸了摸她的頭。

“所以,應該過不了多久……你就不得不和我這個病人一直待下去了。”

她“啊”了一聲,隱約覺得這似乎的確是一件很嚴重的、值得道歉的事。但為什麽嚴重?她也並不是很明白。

她想了好一會兒。

“那我還能跟外祖父和外祖母待在一起嗎?”

“恐怕不行。但我家會在玉帶城修一座新的莊園,不會離謝家太遠。你可以時常回家。”

“哦……那我還能去河裏捉魚,去郊外放風箏,去街口的餛飩鋪吃餛飩嗎?”

“可以。”

“那我可以不用練字畫畫了嗎?”

“不行。”他頓了頓,笑出聲,“該學的一樣不能少。”

笑得她有些惆悵。

“那好吧,如果只是換個不遠的地方住,也沒什麽不好。”

她打了個呵欠,丟開詩集,揉揉眼睛,再推推少年:“你過去一點呀,我也困了。”

夢裏的梨樹忽然在盛夏開了雪白的花,池塘上飛著蜻蜓,外面湧動著麥浪的聲音。外祖母在和侍女說,去給女郎送一盒新做好的點心;外祖父捧著一軸大字回來,喜滋滋地說又得了新的大家真跡,快叫長樂過來一起欣賞。

夢裏四季常在,夢裏什麽都有。過去在夢裏,過去的人也在夢裏,

……

謝蘊昭打著呵欠爬起來,推開客棧的窗,只見外頭香樟樹被風吹得綠意滾滾,樹下下棋的人又換了一撥。

又是新的一天。

客棧送了熱水到門口,她洗了臉,又把臉上掉的妝重新補上,換了身灰藍色的窄袖短衣,再拿暗紅色的布條把頭發綁好,最後用木簪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