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她答得幹脆,仿佛從來不曾懷疑過他的用心,越是這樣,越是讓皇帝覺得難以開口。

雖然他站在雲端俯瞰眾生,可畢竟是人,活著除了對權利的無盡需索,還有對於青梅竹馬少年夢想的敬重和渴望。

月徊是他的情竇初開,縱使一開始他是沖著牽制梁遇而對她青眼有加,但時候一久,真正吸引他的還是她這個人。如果他能好好經營這份感情,如果他沒有瞻前顧後背棄誓言,那麽今天她站在他面前,應當是和他貼著心的。她該坐在他床沿上溫言煦語寬他的懷,而不是口口聲聲說自己沒臉,要他再使那些卑鄙的手法,才能逼她留下。

沒錯,他要她留下,即便這話可能消磨掉她對他僅存的一點情義,也是非說不可。

皇帝慘然望著她,“月徊……朕是天底下最壞最自私的人,你一定會恨朕,可朕也是沒有辦法。朕這身子,能不能撐過這個冬天,朕也不知道……”他擡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朕每喘一口氣,這裏都像刀割似的。慕容家祖輩裏有肺疾,到了朕這輩兒,不光是朕,幾位外放的王爺也有這種暗疾。可能朕的五臟六腑已經爛了,所以宇文氏說朕……說朕身上有腐屍的味道,朕又氣又怕……朕怕死,可朕拗不過這天命。”

月徊的心被他拽動,一路往下滑,能夠對他的絕望感同身受。還有他的舉動,無端地招她心疼。他是個敏感且知趣的人,擔心自己當真有那種不雅的氣味,喘氣若是急了,便拿巾帕捂住嘴,盡量避讓開她。

月徊是頭一次面對病得這麽重的人,那種生命從指縫中流失的悲傷,真是讓人無能為力。她不知道怎麽開解他,只得不住地磋磨他的手,喃喃道:“您別這樣,您還年輕,何至於……”

皇帝苦笑著搖頭,“每個人的壽元都有定規,強求不得,我怕是活不到弱冠了。十八……我今年才十八,可惜……要是老天能再給我機會,我一定珍重你,善待你。”

他的自稱從“朕”變成了“我”,恍惚讓月徊想起什刹海邊上那個蹲地寫字的少年,明媚的一張笑臉,一筆一劃邊寫邊介紹,“我叫慕容深,小字蘭禦”。

“月徊……”他眼睛裏浮起淒涼的水色,輕聲說,“我想封你做皇貴妃,將大殿下歸在你名下。如果我還有命活著,興許我們緣分未盡。如果我活不得了,將來大殿下繼位,你就是太後。我……”他說著,眼淚滔滔流下來,“我沒想到,自己會走到這一日,空有滿腔雄心,無奈身子不爭氣……你一定怪我恨我,我這麽自私,讓你在這位置上消耗青春,消耗一輩子。可我沒有辦法,這大鄴江山,是大伴好不容易替我爭來的,最後又落到那些兄弟手裏,我不甘心。”

他說了這麽一長串,急喘之余也觀察月徊神色。奇怪,她臉上沒有任何訝異的表情,也許早在踏入乾清宮之前,就已經料到會如此了吧!

他愈發羞愧,“月徊,你怎麽不說話?你是不是也像宇文氏一樣,咒我快死?”

月徊說不,一開口,眼淚就掉下來,“我是覺得您眼神不大好,怎麽瞧上我了。我就是個跑碼頭的野丫頭,靠著哥哥的牌頭才勉強混出個人樣兒,您讓我當皇貴妃,當太後,我不配啊。”

她這會兒是恨,恨的不是皇帝,是自己的烏鴉嘴。她在得知貴妃位被珍熹霸占後,肖想過皇貴妃的位分,結果平步青雲的人生,真是想什麽來什麽。

現在皇帝要封她做皇貴妃了,她本來應該笑的,誰知不留神哭了出來。她不能說自己悔斷了腸子,只能表示自己感動壞了,萬歲爺到死都不忘記她,實在是大愛無疆,情比金堅。

皇帝怎麽能不明白她現在的心境,一個空頭的皇貴妃,坑害她的一輩子。像她這種灑脫的性子,幾時貪慕過所謂的位分。

“朕也不瞞你,之所以出此下策,還是為了拉攏大伴,讓他繼續輔佐大殿下。”皇帝輕喘了口氣,復道,“朕和大伴,本就是互相依附的,朕沒了大伴,江山不穩;大伴若是沒了朕,也未必能仕途通達,一人之下。你須知道,本朝的任何一位皇叔繼位,頭一個拿來殺雞儆猴的必是大伴,所以……大伴還是扶植大殿下,最為穩妥。”

月徊的眼淚含在眼裏,一時又忘了哭。迫於無奈的悲涼,在聽他曉之以理後變得甘之如飴起來。好像是這麽個理兒,壞到極處就便成好事了,她不愛自苦,後路她立刻就想好了,將來大殿下當皇帝,她當太後,哥哥輔政權傾天下,前途可謂一片光明。

皇帝笑了笑,仰在枕上嘆息,“朕昨兒一夜沒合眼,那些對朕好的和不好的人,朕挨個兒都想了一遍,這樣安排好歹算雙贏,只是……對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