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月徊只想著自己是個沒有來處的人,沒想到他竟說他不是。

她疑心自己聽錯了,“您是在同我開玩笑吧?是您找到的我啊,您一直姓梁,我才是半道上撿回來的。”

這種事,哪裏能講究先來後到。他做了二十六年梁家人,頂了二十六年的梁姓,可血胤是刻在骨頭上的,打從落地時喘第一口氣開始就注定了,不是終歸不是。即便他同樣管梁家二老叫爹娘,即便他們將他視如己出,也改變不了他是個外人的事實。

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就算剜心一樣疼痛,痛過之後也讓他體會到另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也許打從現在開始,他可以好好梳理自己和月徊的感情,如果她願意……如果她願意……

他忍痛轉過頭來,“我沒有開玩笑,都是真的。”他聲氣兒很弱,弱得每說一個字,都要喘上好幾口氣,但依舊斷斷續續告訴她,“我曾派暗樁,盤問過敘州……專給官宦人家……接生的穩婆,問出了前任知府的後宅,也問出了你……只沒有我。”

月徊窒住了,擺手焦急道:“興許是遺漏了呢,也或者接生的是其他穩婆呢?”

梁遇乏累地閉了閉眼,沒有說話。

其實不說她也明白的,東廠派出去辦事的人,怎麽會出那種紕漏。他們查人逼供本來就是看家本事,連這個都做不好,別說領朝廷的俸祿,連掉腦袋都是朝夕之間的事。

月徊腦子裏亂得厲害,茫然在艙房裏走動,半晌才道:“那個豐盛胡同盛家,也知道這個秘密?”

梁遇聽她提起盛家,不由睜開了眼,“盛二叔,是爹的舊友。”

所以連人證都有了,那個盛二叔知道內情,才有了這些後話。

為什麽要說出來呢,她甚至有些怨怪父親的那位舊友,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讓他變成灰,隨風揚了不好嗎。她從一開始對自己的失望,轉變成了對梁遇的同情。仿佛自己來了,頂了哥哥的缺,自己實實在在是梁家人,那哥哥怎麽辦?他怎麽就成了舍哥兒了?

日裴月徊,他們連名字都是聯系在一起的啊,她含著淚說:“咱們不是半路兄妹,是一塊兒長起來的。我還記得一些以前的事兒,哥哥一直是您,除了身上流的不是一樣的血,有什麽不同?”

她還是沒法子從這種固定的兄妹關系裏掙脫出來,她和他插科打諢,全是仗著這份親情。要是親情沒了,他們就成了陌路人,她實在舍不得他。

梁遇是那麽敏感的一個人,聽她說完這些話,他心裏僅剩的一點希冀沒了。果然應了最壞的猜想,她依舊拿他當哥哥,因為小時候的記憶還在,他們一起躲過滅門之災,一起出逃,途中相依為命,餓了吃一個餅子……撇開血緣,他們怎麽不是親兄妹?

可他這個做哥哥的,卻抓住了那麽一點出入,心猿意馬起來,實在可恥。

他的每一節骨骼,每一寸皮膚都疼得無以復加,忽然發現自己剛才的作為,成了最卑劣的侵犯,最下作的勾引。

“我做錯了……”他夢囈般說,“錯得無可救藥。”

彼此都忍受煎熬,可是誰也救不了誰。

這種感情本來就荒誕,失散重逢後,他的心境一天天變化,而月徊除了最初沒能做成他的愛妾通房,並無其他遺憾。現在窗戶紙捅破了,他當著月徊的面,把一盆水潑在了泥地上,接下來要怎樣才能拾掇起來……

他陷進昏昏的世界裏,四肢百骸像遭受了重擊,沉得再也擡不起來。魂魄脫離了軀殼,慢悠悠四散,他知道這傷引發了別的病症,或許接下去會有沒完沒了的高熱,等著他去硬扛了。

他不再說話,氣息咻咻趴在被褥間,月徊的無措和悲傷漸漸轉變成憂懼。

他的臉那麽紅,大汗淋漓後病勢突起,她挨過去看,輕聲問:“哥哥,您怎麽了?”

可他沒有反應,似乎暈厥過去了。她大驚,探手去摸,只覺掌心一片滾燙,一刻也不敢耽擱,慌忙跑出艙房大喊:“太醫……鄭太醫,您快來瞧瞧吧。”

隔壁艙裏待命的太醫忙過去查看,外頭的千戶和少監們也都跑了進來,眾人皆惶惶盯著床上的人,仿佛那人變得陌生起來。

掌印督主,向來是司禮監和廠衛眼裏高高在上的存在,很多時候對於那些沒有機會面聖的人來說,他就是皇權。當初汪軫沉迷女色,把司禮監交由他全權打理時,他不過二十一歲光景,那樣的花團錦簇,那樣的意氣風發,走到哪裏不是前呼後擁不可一世!可如今受了傷,臥在床褥間,雖然痊愈後依然會是那個城府似海,手握酷刑的老祖宗,可以目下情勢來看,竟是從神變成了人。

鄭太醫把了脈,又開藥箱取銀針,在先前強行閉合的傷口上施針,把裏頭淤積的汙血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