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這小小的隔間,伸展不開手腳,月徊覺得窩在裏頭難受得厲害。

哥哥不搭理她,她只好繼續趴在門縫上往外瞧。整個鹹若館都暗下來,遠遠一盞豆燈明滅,因這鬥室還隔著一道門,裏頭光線朦朧,像墜進一個混沌的夢裏。

“您說,要是有人告密,太後這會兒折回來了,那該怎麽辦?”月徊自己設想一下,背後頓時起了細栗,“會治咱們的罪吧?說咱們圖謀不軌,然後砍了咱們的腦袋?”

這種情況也許會有,但那是司禮監不能掌控整個大鄴後宮的時候。如今情勢,就算有人走漏了風聲,太後知道這鬥室裏藏著他,也絕不會當面鑼對面鼓地來拿人。太監手黑,什麽事幹不出來?早前汪軫膽兒小,不管在外多招人恨,在宮裏對主子們低三下四,沒有不盡心的。梁遇呢,看著斯文好性兒,下起死手來比汪軫狠十倍。太後也挑軟柿子捏,以前能壓制這些內官,她縱情兒跋扈;現在紫禁城從裏到外都由著司禮監拿捏,心裏雖恨惡奴欺主,卻也不得不隱忍,免於正面沖突。

月徊膽小怕死,自己琢磨一圈,也能嚇得打擺子。梁遇看她傻得可笑,成心戲弄她,順著她的話頭長嘆:“古來陰溝裏翻船的事多了,今兒腦袋裝得好好的,明兒說不準就弄丟了。我倒還好,活著也就這麽回事了,不圖什麽,萬一有個好歹,全當大夢一場吧。你呢,你有什麽未了心願嗎?”

月徊看他言之鑿鑿,渾身汗毛都立起來。門縫裏透進的一線微光打在她口鼻上,那雙大眼睛在兩旁的陰影裏瞪得老大。

“未了心願,那可太多了,不花個三五十年完不成。您看我還沒享過幾天福,還沒看著小四兒高升娶媳婦,我死也不能瞑目。”

梁遇聽見她又提小四,心裏不怎麽痛快。照理說一個撿來的小子,生死全捏在他手裏,他吹口氣就煙消雲散了,可那孩子管月徊叫姐姐,這麽一來竟是和他們兄妹栓在一根繩上了。一個是哥哥,一個是弟弟,她對弟弟的顧念還多些,就因為這假弟弟年紀小,沒權沒勢。說來有意思,仿佛成了同輩兒,也會讓人有分出高下的心來。梁遇不喜歡月徊小四長小四短的,認真論自己和她才是嫡親的,那個半道上遇見的野孩子,到底算個什麽東西!

“你能陪人一截子,不能陪人一輩子,真到了那個時候,也顧不上那些。”他淡聲道,“生死是個坎兒,邁過去也沒什麽,興許失散的人能重逢,比活著更讓人高興。”

月徊說:“您別這麽想呀,活著看看花花世界,不好嗎?我就願意和您一起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您攬一輩子的權,該受用的沒有受用過,就這麽交代了多不值得。”

梁遇無可奈何,“攬權這種話,心裏知道就成了,不能老擱在嘴上說。”

“那不是只有咱們兩個人嘛。”她跺了跺腳,“唉,真冷,怎麽還不放咱們出去……”

譬如餓了冷了,這種事兒算不得大事,但在家裏人聽來,就十分值得上心了。

梁遇問哪裏冷,“是身上穿得太單薄了?”

月徊說不是,“我腳上冷,到了冬天就這樣,手冷腳冷,陽氣不旺盛。”

他原本倒不覺得,和妹子一起困在一個狹小空間是多麽難熬的事,畢竟難得清閑。可這會兒卻有點上火了,嫌承良辦事不力,難成氣候。只是眼下顧不得那些,把她拉回來讓她坐定,然後擡起她的腳,扒下了她的靴子。

尋常小太監的官靴,不像有了品級的那麽考究,鞋底上緝藍哢啦的幫子,雨雪天氣有滲水的可能。從司禮監衙門到鹹若館,路上雖然時時有人清掃,但她專挑有積雪的地方踩,那再厚的千層底,恐怕也擋不住她的玩兒興。

摸了摸,棉襪果然透出濕氣來,難怪冷得篩糠。他得想法子替她取暖,正預備脫下身上鶴氅給她包裹上,卻聽見她細聲細氣說:“姑娘的腳不能隨便摸,就算您是我哥子也不行呀。”

這時候還想著男女大防呢,平常倒沒見她這麽老實。梁遇瞧都沒瞧她一眼,“你哥哥是太監,和別人不一樣。”

月徊被他這麽一說,沒得什麽開解,反而有點難受,“我心裏不拿您當太監,我哥哥比男人還男人呢。”

他聽著,手上微頓了頓,然後嚴實地替她包起雙腳,擱在自己腿上。

唉,這就是親哥哥呀,月徊靠著磚墻喃喃自語:“將來怕是沒人,能比您待我更好了。”

梁遇在升作秉筆前,幹的是侍奉人的活兒,但差事上的敷衍,和打從心底裏透出來的知冷暖是不一樣的,這輩子他也不會像關心月徊似的去關心第二個人了。

倘或她就此留在宮裏,他倒能夠關照她一生一世,但她要是嫁了人,上別人府裏過日子去了,萬一男人對她不好,公婆小姑子欺淩她,他又怎麽保她不受半點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