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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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朝歷代的皇太後都住慈寧宮,如今的太後也不例外。

太後娘家姓江,父輩的官兒做得極大,在閨中時就是內定的太子妃人選。及到先帝淳宗爺即位,尊顯榮太後的令兒冊封皇後,江皇後在坤寧宮的後位上坐了整整二十年,這一輩子可說順風順水。

過於平坦的人生沒有紋理,江皇後管理後宮不太在行,但好在婆婆活得長。前頭顯榮太後活到景熙十七年才過世,江皇後真正像樣挑大梁,也不過短短三年時間。

三年光景,不夠一個慣會使小性子的皇後成長。升作太後的那天她不肯移宮,坐在坤寧宮裏大發雷霆,拍桌子摔碗暴喝:“我是皇後,我不當太後!”然後哭先帝,怪先帝讓她當了寡婦,她本可在這皇後的位分上一直坐下去,畢竟皇後比太後聽上去年輕,那年她才三十八,當上太後就老了,也算對年輕的不屈眷戀。

後來還是內閣元老們合力勸諫,她才勉勉強強讓出了坤寧宮,但這慈寧宮怎麽看怎麽覺得不順眼,甚至動過一個念頭,要把坤寧宮的牌匾摘下來保管。又是一頓軒然大波,沒人贊成她的做法,畢竟禮不可廢,乾坤本為一體,將來皇帝娶了親,那個匾額是給新任皇後的。江太後沒法子,讓人拿紙把慈寧宮的慈字兒蒙住下半邊,變成了茲寧宮。慈字沒了心,也不知是在發泄自己的不滿,還是在暗諷皇帝沒有孝心。

梁遇接了太後傳召,撂下手裏公務過來,繞過影壁就見西邊院兒裏堆了個很大的雪人,奇形怪狀的模樣,胸前插著一支拂塵,戴著命官的烏紗帽。太後慣會譏諷人,這裏頭又有一重意思,看來他入朝議政的消息,早就已經傳進慈寧宮了。

他一哼,提袍登上了台階。殿前站班的人見他來了紛紛施禮,他昂首邁進門檻,太後人在東暖閣,他人還未至,臉上便先掛起了笑。

“臣請太後安。”宮女打起簾子,他進門向南炕上的人作了一揖,“太後今兒好興致,臣才剛來時看見院兒裏的雪人,堆得倒有幾分俏皮。”

太後正盤弄她的大白貓,那只套著赤金鑲寶龍鳳鐲的手,作養得精瓷水蔥樣,一下下慢慢捋著貓背,聽了他的話擡眼一瞥,涼笑道:“是下頭小子們閑得無聊,堆著玩兒的。先頭一陣風,把腦袋吹掉了,我就叫人拿頂烏紗帽給它戴上,要是它能消受,興許腦袋就保住了;倘或壓不住,可見是命賤福薄,沒那造化。”

梁遇聽得出她話裏有話,江太後一向是這麽格澀的性子,要是她哪天能好好說話,那定是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

姑且忍她,畢竟皇帝未親政,場面上還需這位太後撐一撐,就算聽出夾槍帶棒的味道來,也可一笑置之。

“這是太後娘娘慈悲,原本太陽一出就歸於天地的東西,不值得娘娘費這麽大的力氣。昨兒雪下得太大,今早各宮都指派小夥者清掃呢,想是娘娘跟前的人辦事不力,竟在慈寧宮逗悶子抖機靈,全是臣監管不力,臣回頭一定好好教訓。”

他倒是會攀咬,太後被他將了一軍,臉上頓時悻悻然,寒聲道不忙,“今兒勞動廠臣大駕,不是為了這個雪人兒,我是聽說先前朝會上皇帝頒旨,準你往後上朝議政了?這麽大的好事兒,還沒給廠臣道喜呢。”

梁遇忙道不敢,“這是太後娘娘和皇上的恩典,臣無德無能,全憑主子們栽培。其實這事臣辭過一回,但皇上有皇上的思慮,每回外埠題本呈交總要先入謄本處,再至內閣司禮監,著實麻煩,越性兒臣在,好省了兩道手腳。”

太後撇唇一笑,“也就是外埠題本再也不必各路衙門復核,全由你司禮監一家兒說了算?皇帝啊,如今是愈發出息了,不像先帝爺,一道政令頒布之前,愁得幾宿睡不好覺,必要權衡再三才敢實行,唯恐對不起祖宗基業。皇帝是少年天子,辦事手段雷厲風行,儼然要蓋過先帝爺去了,好好好……”她邊說,邊又刹住了笑,目光灼灼盯著梁遇道,“皇帝既然重用廠臣,廠臣可要實心報效主子才好。打先頭高宗皇帝起,內閣和司禮監便互為表裏,從沒聽說過司禮監壓內閣一頭的。不說遠的,就說你幹爹汪軫在時,兩個衙門也相安無事,怎麽汪軫一下台就換了天了?你東廠接連扣押了兩位內閣大學士,弄得人家夫人上我跟前哭來,廠臣如此霸道,怕是不妥吧?”

梁遇心裏有數,這兩天司禮監動作不斷,必會驚動她。她和內閣的淵源,遠比和司禮監深得多,當初選立楚王為太子,算是彼此唯一一次達成共識。後來嗣皇帝繼位,江太後一直不滿,也許要問她的心,怕是很後悔作了這樣的決定。可又有什麽辦法,如今木已成舟了,只要皇帝行端坐正,只要司禮監一力擁戴皇帝,那麽誰也不能奈皇帝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