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離亭欲去

燈影沉沉,這深宅裏仿佛沒了活物,一切都是死的。

他下令撤了戟架和守備,因為不需要了。將軍府的輝煌都留在昨天,再過不了多久這場繁華就要落幕,他該去尋找屬於他的人生了。

邁進大門的時候突然想起來,應該安頓那些辛苦伺候過他的家奴。簡直像在料理後事似的,他懷著無比蕭索的心情坐在廳堂裏。幾十個奴仆從各個院落裏召集過來,他眯著眼看看這些人,再看看這雕梁畫棟。從他任大都護府長史起一點一滴地積累,才有了目下興隆的基業。如今要親手拆掉它,是無奈,也是必然。

“我身上出的那些事,想來你們都知道了。”他呷口茶,緩緩道,“你們有的是沈府的老人,有的是我當家以來逐個買進的。現在這個家要塌了,你們的去留,我不得不考慮。”

這兩天的驟變眾人都清楚,郎主是恨老夫人心狠,所以要把這安樂窩拆了。確實,人心都散了,再維持不下去了。老夫人愛那興隆的排場,郎主卻是務實的人。也許他有了別的打算,可能要認祖歸宗去了,走之前先打發了他們。

瞿守財習慣性地躬著身,在一旁察言觀色道:“我們是郎主的家仆,但憑郎主發落。”

他點點頭,“我從不虧待任何人,你們跟我一場,勞苦功高。今天我叫人把你們的賣身契都翻找出來了,回頭一個一個來領。另每個人分發五千貫飛錢,趁著我還在,先貼補你們,不能叫你們日後吃虧。想留下的可以留下繼續當差,想回故裏的,明早開市就可以走,我絕不強求。”他不願再多說什麽,站起來捋了捋袍子上的褶皺,對賬房道,“他們都安頓好後,把賬冊送到渥丹園去,叫老夫人過過目。”語畢在眾人惶惶的目光裏上了海棠甬道。

繞過垂花門,不遠處就是老夫人的園子。竹林那頭隱約看見有人走動,他循跡過去,是他的乳母尚嬤嬤。看見他便迎上來,笑道:“郎君回來了?我替你備了飯,在灶間籠屜上蒸著。是現在就用,還是過會子?”

容與有種說不出來的悵惘,問她:“夫人可難為你?我找人給你備了些錢,算是兒的一點心意,足夠你回鄉養老的了。若是待不下去就走吧,我也不會久留長安了。這地方,還是盡早離開好。”

尚嬤嬤在他手上握了握,有些淚意瑩然,“你要跟獨孤刺史回雲中去麽?”

他搖搖頭,“雲中……等將來有機會再去吧!我要帶暖兒走,我答應她,要帶她到塞外去的。”

“那長安的一切都不要了麽?你的前程,還有這家業。”她回頭望望渥丹園裏,“難不成都留給她麽?巨萬家私,她揮霍不完,臨死分派給她娘家人,白便宜了他們!”

容與笑笑,“乳娘放心,我報答了她的養育之恩,旁的一樣都不會落下。不是我薄情,是她太讓我傷心。”

尚嬤嬤臉上有了釋懷的神氣,“你要去塞外,也好。朝局動蕩,不知最後變成什麽樣子。伴君如伴虎,不如自己自在為王。你從小到大一直不得歇,往後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吧,我也替你歡喜。”

這乳母相較老夫人來,更像是貼著心的母親。不貪不枉,對兒子懷著慈悲的心,賽過那吃齋念佛的貴婦人。容與感激她,深深給她做了一拱,“兒盡不了孝道,乳娘多保重身子。將來我若回中原,一定去鄉裏看您。”

尚嬤嬤拭著眼淚道好,方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渥丹園正房的門楣上掛著兩個紅燈籠,風一吹左搖右晃,瞧上去頗為幽淒。

他慢慢沿著青石板上台階,鬢角飛舞的發遮住他的眼。他擡手撥了撥,料著那位長袖善舞的老夫人一定還在佯裝生病。他突然覺得可笑,其實他不該再來了,來這裏是為了給她安慰呢?還是為了給二十八年的母子緣分做個總結?

還沒邁過門檻就聽見裏頭的聲音,“是六郎麽?”沈夫人從厚重的帷幔後面走出來,滿臉的淚,“我的兒,你可回來了!”

他知道她在演戲,但仍舊快步迎上去。因為他習慣了配合,習慣看她浮於表面的愛。他扶她在胡榻上坐下,“阿娘身體不適不要下床,有話吩咐喚兒子過去,何必親自來接。”

藺氏顯得悲痛不已,“我哪裏躺得安穩!聽見你出了那些事,我急得腸子都要斷了。好在菩薩保佑,你全須全尾地回來了,真是我上輩子積了大德!”她說著,覷覷他的臉色,遲疑道,“兒啊,有關你的身世……”

容與不想聽她捏造出來的理由,只道:“阿娘什麽都別說,養育之恩大如天,所有的是非曲直我心裏都知道。阿娘這些年的悉心栽培,我一輩子也忘不掉。”藺氏才稍稍放下心,他忽然道,“阿娘,若是我不能證明我和沈家沒有血緣,被流放或處死了,阿娘你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