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一池萍碎

長安入了夏,天氣多變。五更辰光飄起了霏微的雨,紛紛揚揚撲在臉上,癢梭梭,直鉆進口鼻裏去。

集賢坊在開市鼓裏蘇醒過來,漸漸有了人氣。開門的吱呀聲,潑水聲連成一片。巷堂裏進來個賣桂花糖的,篤篤敲著木板,一遞一聲叫唱著:“甜來……糖桂花。”讓人有種恍惚進了秋季的感覺。

布暖拿叉杆撐窗,半趴在窗框上朝外看。陰雨裏總不免傷感,她唏噓一下,想起昨晚的情景,到現在都不太好受。或許是她太自私,她只想著自己,忽略了爺娘拳拳愛女的心。布舍人回來的時候布夫人向他哭訴,這樣長那樣短的述說先頭發生的事。布舍人滿面愁雲,看她一眼,眼裏盡是苦厄。

她從沒見到布舍人哭過,他這大半輩子未曾遇上什麽溝坎。一帆風順的人生走到這裏絆了個大跟鬥,惘惘地簡直像天要塌下來似的。他大約預感到晚景淒涼,獨自坐在胡榻上悶聲不吭。布夫人絮絮說著,他只是聽。漸漸紅了眼眶,扭過頭遮掩著擦去了。

然而他沒有發表任何看法,緘默了許久,起身往臥房方向走。燈光下的背影龍龍鐘鐘,甚至頹唐得有些佝僂。她羞愧不已,沒有盡到孝道,卻給他們帶來這麽大的痛苦。

感月一直是愛情高於一切的,在她眼裏也沒有任何困難值得她憂愁。她說:“爺娘終歸是愛你的,只要你過得好,他們漸漸也就寬懷了。”

布暖相信那是自我安慰的話,或者適用於其他人,但不適合她。可是她一頭對爺娘自責,一頭又在盼望著容與。忐忑而激動的,仿佛那才是待嫁應有的心情。她托著腮傻傻地笑起來,她愛的男人呵,是這世上十全十美的英雄!

感月昨晚留宿在她屋子裏,唧唧噥噥說了半夜的話。她又嗜睡,到如今才起來穿衣洗漱。看她愣愣的樣子,叉著腰在邊上調笑,“又怎麽了?瞧著細雨思念情郎麽?可酸掉我的牙了,好得這樣,該叫姨母來看看。做什麽還要反對呢,君子有成人之美,我就覺得你們是最般配的一對。”

夥房裏的婆子擔了食盒送早飯來,薄薄的米湯,配上兩個粑兒,還有幾碟精致的小菜。布暖不答她的話,趺坐在席墊上分餐,一只碗一雙筷子的擺放好,只道:“過會子打扮,先來吃飯。”

感月隨意綰了個發,半個身子蹭過來塌在食案上。也不扶那碗,只顧尖起嘴咻咻地吹粥湯。

今天雖下雨,卻異常悶熱。布暖穿了件團花對襟窄袖襦,對著熱氣騰騰的飯食,直把身上的汗都憋出來了。她扯了扯衣領,拿把團扇剌剌地扇。扇著扇著聽見樓梯上傳來隆隆的腳步聲,才要擡頭問出什麽事了,維玉驚慌失措地跑進來,指著樓口道:“有幾個衙役直奔這裏來了!”

布暖腦子裏嗡的一聲,尚沒鬧明白是怎麽回事,那幫窮兇極惡的卒子便到了屋子外頭。算是客氣的,沒闖進閨房裏來,隔著直欞門道:“裏頭人可是涿州冬氏?我等奉命來羈人,請娘子跟咱們走一遭。”

布夫人白著臉從後面追過來,擋在門前道:“你們是哪裏衙門?拿人要有個說頭,我們不是下等賤民,憑什麽說抓就抓?”

那兩個衙役橫了一眼,“正是念在士庶人家,小娘子又是從過官的。否則哪裏這麽等著,早進去上枷上鐐了!”

另兩個補充道:“我們是刑部侍郎崔閣老麾下,請娘子麻利些,別叫小人們為難。”

布夫人腿彎子一軟,堪堪被身後仆婦攙住了。早就預感著要出事,果然絲毫不差。上了刑部,可見來頭不小。如今只怕是新賬老賬要一道算了,怎麽辦?若是東都夏家滋事,有容與在還有救。若是原告另有其人,把那救命的菩薩也一並拖累進去了,誰還能有本事平息事端!

“諸位軍門且慢。”布夫人知道硬的不成來軟的,好言道,“她是借居在我家裏的,她母親還在別園裏住著。你們把人帶走我不好和人家交代,可否請問告狀的是何許人,我也好差人通報她高堂去。”

幾個衙役計較一番,最後道:“是高陵葉氏,狀告沈大將軍與娘子近親通奸。因著關系朝廷大員,長安縣衙法曹參軍不敢接案子,轉呈了大理寺。刑部業已會同三司,還有當今太子監審。所以再耽誤不得,娘子請吧!”

這樣大的陣仗,著實把一幹人等嚇得不輕。布暖自然也心慌,怕阿娘擔心只強作鎮定。出得門來欠身一福,“姨母寬心,這裏頭想是有誤會,如濡去解釋清楚了便沒什麽了。”

她是一副慷慨赴死的氣派,提裙跟他們去了。布夫人和感月急得團團轉,布夫人打著擺子吩咐底下人:“快去黔園請冬家夫人和大舅爺,再往衙門給郎主報信,請他想法子托托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