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恨如流水(第2/2頁)

尚嬤嬤抄著衣襟,也不知當作何評價。她算是見識到了這世上最執拗的一家子,正因著家大業大,伸手就能夠著月亮,和平民百姓不大一樣。一個人太執著了,有時也許能開花結果,但大多數時候是要撞得頭破血流的。男人知道百步之內必有芳草,她們卻參不透這道理。這樣不肯服輸的人,遇上了另一個對別人死心塌地的人,狹路相逢之下,必有一方要以慘敗告終。

“唯怕知閑娘子鬧得魚死網破。”尚嬤嬤躬著身道,“萬一因愛生恨,把這事捅出去或告上衙門,他們甥舅的私情之外,還有娘子洛陽惹下的一攤事。真要細問起來,敬節堂裏種種牽連甚廣,郎主還是難逃幹系。”

藺氏聞言大怒,拍著桌子道:“她們敢告六郎,我也不會叫她們得著好處!她葉家女兒除非做姑子去,否則我定叫她一輩子嫁不出去!”

現在的問題不是報復不報復,葉家要告是沒有辦法阻止的,就看萬一事發,她這頭要怎麽應對為好。尚嬤嬤道:“如今郎主和娘子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葉家要滋事,肯定是兩個把柄一道來。屆時孰輕孰重,夫人先想想對策吧!”

藺氏知道她所指的是什麽,敬節堂那樁事並不算難題,說破天去,充其量是以權謀私。罪責在布家,她也懶得管。但犯了《戶婚律》真不是鬧著玩的,容與是長輩,年紀又比布暖大。堂官權衡下來,少不得是個誘奸的罪名。要想擺脫這罪名倒簡單,只要她承認他是抱養的就可以。

她看著尚嬤嬤冷笑一聲,“你要我不打自招,把兒子拱手還給獨孤家?你這樣調嗦我,存的什麽心?”

尚嬤嬤忙蹲身賠罪,嘴裏道不敢,心裏已然明鏡似的。無論到什麽地步,要叫夫人說出郎主身世是不可能的。也許她情願看著他們受懲處,也未必會認那筆舊賬。她害怕戳穿了謊言沒法向沈家宗族交代,害怕讓他們師出有名地來瓜分她的家產。她擔心這麽多,卻不知道郎主一旦入罪,她仍舊會打回原形,一文不名。這麽想想,挺替郎主不值的。有個如此自私的母親,擎小吃的苦不算,長大了情上為難,這裏頭的委屈比小時候更勝千倍萬倍。

“從今往後別在我面前提起獨孤姓。”藺氏尤不放心,寒著臉道,“以前的事給我爛在肚子裏,連夢話裏都不許說出來!要讓我知道你多嘴,別怪我不念三十多年的情義!”

尚嬤嬤一徑諾諾稱是,暗裏替郎主捏了把汗。只盼他自己能找出根據來,倘或不幸真要對簿公堂,舉證時只有憑他自己。要指望夫人不甚可靠的良心,實在是玄之又玄的。

這裏正打腹仗,那裏容與來請安。進了門給藺氏作一揖,“阿娘昨日操勞,今天好生歇歇。兒子衙門裏還有公務,這就往禁苑去了。”

藺氏支起身來,“這麽的身子怎麽撐得住!還是和底下人交代一聲,或是晚些過去也好。”

他笑了笑,“阿娘別擔心我,我到了那裏能找空閑歇覺的。”

藺氏看他談笑如常,雖然深知道他向來有城府,喜怒不形於色,但總歸心裏稍覺安穩——至少他沒有用猜忌的眼光看她,她當真有點自欺欺人的寬慰自己。或許他根本沒有想到那些,或許他並不相信那些傳聞。

她對她伸出手,“六郎,過來。”

他溫馴地蹲在她榻前,“阿娘有吩咐麽?”

她一遍遍撫他的鬢發,“我的兒,你可怪阿娘從小對你太嚴厲?”

他眼裏微光一閃,復道:“阿娘多慮了,我從不曾怨怪過您。兒有今日是阿娘勞苦功高,天下無不是之父母。我熟讀孔孟,怎麽會連這個都不知道!”

藺氏心滿意足地點頭,“你明白這些,不枉我苦心栽培你。這世上沒有哪個父母不盼著孩子好的,我也不避你,昨日聽見了些風言風語。原該當個樂子一笑置之的,可我怕你多心,叫有心人利用了去。”

“阿娘放心,是非曲直我分得清,絕不會叫人離間我們母子之情。阿娘別把這話放在心上,要不是您提起,我險些忘記了。”他溫煦道,“好歹別為這事煩惱,坊間傳聞,勞心勞神不值當。阿娘安置吧,兒走了。”

離開渥丹園的時候旭日才東升,他站在青石台階上嘆息。一些變化正悄然發生,老夫人的反應不尋常。索性不提及,聽見只當沒聽見,他倒反而相信這是一個母親正常的處置態度。因為是無稽之談,完全沒有理會的必要。可是她專程同他說,這樣的察言觀色,這樣的語重心長,不正是心虛的表現麽!

且再等兩日吧!等賀蘭伽曾從別處帶回消息來,他希望是一場誤會。這和人生閱歷無關,哪怕是長到一百歲,一下子被人抽了腳下的跳板,恐怕都不會覺得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