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故山知好

無荒亭裏賓客雲集,戲台上正演《踏搖娘》。女眷愛看文戲,成群都聚集在那裏。另一頭辟了個大場地,有獅子舞和胡騰舞。大唐是個豪情與娟秀並重的年代,前一刻還在公堂上義正詞嚴的公候閣老,轉眼就有可能擼袖脫衣赤膊上陣。來一段拍張舞,或是攜手唱上一段踏歌,這是時興的一種怡情活動。

容與下意識尋找獨孤如夷,然而進了人群裏就有點脫不開身。朋友也好,同僚也好,哪個都不願輕易放過他。他沒計奈何,只得在額上系根紅綢帶,一頭紮進場子裏載歌載舞一段。

感月先趴在欄杆上朝下看,看了一陣緊挨著布暖坐下來,側過頭來調侃,“先頭多虧我替你圓謊,還不謝謝我?”

感月太夠意思了!未免回頭大人盤詰,布暖離開眾人視線的這段時間,難為她一人在花園的假山上一直等到她出現。所以當布夫人問起的時候,她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我一直和大姐姐在一起”。兩個女孩做伴,布夫人當然是放心的,這樣便替她解了大圍。

她由衷地感激她,紅著臉道:“多謝你,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呢!”

“是心虛理虧才不知怎能解釋呢!”她拿肩頂她,“老實說,你們才剛偷偷摸摸躲進後園子裏做什麽去了?害我等了這半天!”

布暖有些慌,“哪裏偷偷摸摸了!你仔細了,叫人聽見怎麽想呢!”悄悄指了指前排的邇音,“她知道麽?”

感月一哂,“她腦子老套得很,叫她知道,少不得又聒噪個沒玩。”

布暖點點頭,“你好歹別和人說起,知道麽?”

感月道:“那是自然!不消你吩咐,我又不是傻子!”復不懷好意地笑,“可是你得告訴我,你們幹什麽去了?”

布暖想起那個心裏噗噗直跳,橫豎真話是打死不能說的,只道:“還能怎麽,橋上說了會子話罷了。”

“真的?”感月大大不信,“說話把院門插起來做什麽?我推了好幾下都沒推開。”

她聽了一窒,料著容與是早有預謀的。也不怪他,一時只是甜上心來。支支吾吾的搪塞著,“我和他有礙身份,說話不是也得避著人麽!”又想起藍笙來,提心吊膽地問,“藍笙可曾找過我?”

感月搖搖頭,“我在亭子裏喂了半天蚊子,哪裏好去見他呢!我估摸著找肯定是找過的,只沒找著,便也作罷了。這麽多朝中同僚,一人拉住了說一句話,也夠折騰一陣子的。”

“那你們到底怎麽那樣?”布暖道,“他那頭可有些什麽表示?”

感月昂首一嘆,“道路阻且長!我瞧他對你一往情深似的,要想叫他把注意力轉移到我這裏,只怕是不易。”言罷又鬥志昂揚起來,挺著胸脯道,“越是艱難險阻,越是要迎難而上!大不了給他下藥,春風一度,叫他不負責都不行!”

布暖聽得目瞪口呆,這丫頭也太大膽了,這種話倒敢說出口!轉念又想想,自己和容與到了這地步,是不是已經板上釘釘,再也賴不掉了?她蹭過去問感月,“有了肌膚之親,就表示已經把人困住了?想跑也跑不掉了?”

感月摸摸下巴,“那得分什麽男人,我想像藍笙和舅舅這樣的,但凡和良家女子有過了那茬事,不論怎麽都會擔負起責任來的。到底好人家的姑娘和堂子裏的不同,要是賴賬,叫人告到衙門裏去,那是要受刑罰的!”說著壓低了聲道,“你可以同舅舅試試,也或者,你們早就試過了?”

布暖打她不叠,“你這丫頭是瘋了!”

感月一面抵擋一面朝遠處指指,“你看舅舅上哪兒去?”

容與跟著獨孤如夷的小廝穿過庭院,等到了門上,見獨孤如夷已經在檻外站著了。他上前拱手,“使君這是要走?可是怪容與招呼不周?”

獨孤如夷道:“上將軍多慮了,我在這裏多有不便,還是先回去好。上將軍,我進了沈府並未面見老夫人。今日是老太君的喜日子,如夷一出現,怕是要壞了她老人家的好心情。我想上將軍應該知道,咱們鮮卑人和中原人長相不同。”他指指兩人的臉,笑道,“高鼻深目,上將軍可是常聽人誇贊堂堂好相貌?不瞞上將軍說,如夷此次來長安,入仕謝恩是一宗,更要緊的是尋訪故人。”

容與靜靜聽他敘述,越聽心裏越懸。他的身世莫非真有謎團麽?他在沈家生活了二十八年,難道只是一場誤會?他平了心緒問:“刺史尋訪的是哪位故人?或許容與可助閣下一臂之力。”

獨孤如夷只是看著他,“上將軍定然聽說過獨孤家的興衰史,當年祖父獨孤懷恩聽信小人讒言起事,兵敗獲罪殃及全族,那時我才四歲。家門巨變正值我母親臨盆,因著不知李唐會降什麽樣的懲處,我母親為了給獨孤家留後,便讓婆子把孩子偷偷送了出去。原以為不能活命的,不想只是遣返雲中。我母親聞訊懊悔也來不及了,孩子抱走之後便再沒了音信。一晃二十八年,母親日思夜想,只苦於朝廷有令,不獲特赦不得踏入中原。也是老天開眼,陛下一日做夢夢見太祖,方想起來獨孤一門還是罪籍,便重又起用了。我能踏出雲中,母親千叮萬囑,命我一定要找到弟弟……”他眼光愈發灼灼,“旁的可以騙人,血統是騙不了人的。上將軍,容在下唐突。敢問上將軍,左肩上可有一枚鉤形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