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丁香千結

壽宴的正日子,這天一早下了場豪雨。伴著電閃雷鳴,瓢潑的雨勢把長安城洗刷了個幹凈。等雨停了,青石板的路面瀝瀝泛出光來,枝頭的綠葉愈發鮮亮了,對比映襯著,顯出一種漂亮的煥然一新的氣象。

藺夫人原先還愁,都說設宴逢著雨,就說明這戶人家小氣,不是真心款待人。這樣的名聲可了得!她站在滴水下看了好久,看著看著,看出了別樣傷感的情緒。寡婦當家不容易,才進府時的情景歷歷在目,只一個轉身,如今都五十了。這三十年已然是最豐富的人生,什麽苦都吃過,什麽福都享過了,倒也很是知足。

她其實是個極平常的女人,因為出身不高,嫁得高官,仍舊是個妾。一個女人,在另一個出身高貴目空一切的女人手底下討生活,沒有價值,還要搶別人的丈夫,所以偏房常被人描摹得十惡不赦。那時候的嫡夫人對她是不聞不問的,但往下放東西,常有人缺斤少兩。她熬不過,去理論,還被仆婦用藤條抽打過。

她籠著袖子苦笑一番,她這大半輩子,足以擬成一個唱段,唱上三兩個時辰。

這種家大業大的人家,自己沒指望了,只有靠兒子。她嫁進沈家,兩年後才懷身子。那時候嫡夫人正病重,對園裏各婢妾也疏於防範,容與可說是趁亂得來的。他是老天爺派來幫她的,虧得有了他,才讓她在嫡夫人死後脫穎而出。三個側室,只有她生的是兒子。她雖是妾,好歹是良籍,另兩個是婢女終身都是賤籍。大唐良賤不通婚,這也是一個可以善加利用的條件。在沈老爺不願續弦的情況下,她被扶正便順理成章。

然後的日子否極泰來,她才知道做當家的嫡妻有這樣多的好處。真正的揚眉吐氣,以往和她過不去的或攆或賣都發落幹凈了,沈家就是她一個人的舞台。接下來便是鍛造這個兒子,她當然也會心疼,但是她要更高的榮耀。她要自己的兒子比嫡妻生的容冶強,因為容冶可以受祖蔭,容與不可以,所以他必須靠自己。幸而她成功了,她的兒子,大唐的棟梁。堂堂的鎮軍大將軍,帝王親兵領頭的北衙大都督,誰還敢瞧不起她半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容與有今天是她這個做母親的功勞。她在丈夫手裏沒能掙到一個誥命的銜兒,兒子卻彌補了這個缺憾。她現在就要盡情享受,要風光的,用最大的排場來為自己慶生。別人六十方做大壽,她偏要和別人不同。只要願意,別說五十,就算以後年年做,她也有這資本鋪張。

她看著天上收盡最後一滴雨,太陽出來了,破雲照下來的光柱亮得刺眼。她擡起手遮在眉上,海棠甬道那頭走過來一個人。醬紅的常服,頂上束著梁冠。鮮紅的綬帶垂在胸前,稱著身後瀟瀟藍天,這樣不容小覷的威儀。那是她的兒子!

“阿娘往前院去吧,賓客們快來了。”容與屈起手臂讓她搭著,一步步引下台階來。

她籲了口氣,“我只當雨不會停的,叫人走在雨裏,怪不好意思的。”

容與逢迎道:“哪能呢!快入夏了,陣頭雨,沒有下一天的道理。水是福澤,阿娘今兒生辰,來給阿娘送彩頭來了。”

藺氏笑起來,“你愈發會說話了,還知道哄阿娘高興。”

他臉上依舊淡淡的,母子兩個走在一起,半晌才道:“阿娘,兒子有個想頭。”

藺氏擡起眼,“你說。”

“知閑這趟萬萬要打發回去。”他皺著眉頭道,“這樣下去要耽誤她的,我於心不忍。她先頭做的傻事我都不計較,總歸是兄妹一場,我也有對不起她的地方。眼下她母親來了,這是個好契機。就讓她跟她母親回去,咱們備了厚禮送她,只別叫她吃虧。”

他是機靈的人,多少覺察出了些才會這樣說。藺氏搖了搖頭,“你想得太簡單,你姨姨那個人不是三言兩語可敷衍的。話說到這份上我也不瞞你,昨兒她們娘倆來找過我。意思明白得很,還是要你娶她。你說怎麽辦?”

他轉過臉一哂,“不能夠了。”

“我也這麽和她們說的,可知閑是個死心眼子,斷然不肯松手的。你和暖兒的事她都告訴她母親了,她母親抓了把柄,把狠話撂在我跟前,你不娶知閑就要告發你。”藺氏直視前方,眼睛裏有嘲訕的光,“竟威脅起我來!好在暖兒下月就完婚了,只要她和藍笙一拜堂,憑她藺阿慆怎麽使手段,不能撼動咱們分毫。”她在他手上用力一摁,“六郎,阿娘為你的親事熬得頭都白了。如今名也有了,利也有了,偏這婚姻大事拍板不下來。你究竟要什麽樣的?長安城裏這麽多大家閨秀緊著你挑,還愁挑不出一個來?你若依舊喜歡布暖這樣的,我請媒人照著這模樣去找,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