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黯黯雲夢(第2/2頁)

她天生一副嬌憨氣,說起話來雖嗲,倒也不使人難受。只是前事杳杳,就像上輩子發生的一樣。該記得的、不該記得的,她通通都忘到腳後跟去了。於是只好大賠不是,“我這人忘性大,一時當真想不起來了,實在對不住。”

婉姑娘並不計較,“奴微末之人,娘子不記得也是有的。不過奴倒是記得娘子,娘子的變文唱得真好!那會兒和藍將軍演小鬼和木蓮,”她覷著她的臉色,往正座上指了指,“上將軍就坐在那裏,舉著杯子看咱們唱《木蓮變文》。說起杯子……奴記得上將軍先前應酬同僚,大約是有些上頭了,糊裏糊塗往娘子茶盞裏倒了酒。也難為娘子的,竟都混著喝了下去。”

感月笑起來,“我瞧是舅舅有意戲弄你吧,他可是克己出了名的,會弄錯麽?”

布暖怔怔坐下來,這些場景從眼前一閃而過,她隱約還能咂出一點當時無措的味道來。是了,她從儺面後面文細的孔裏看見舅舅的臉。他坐在屏風前,穿著赳赳的具服,發髻高束,濃而直的眉下是一雙微揚的眼。她彼時這樣的心動——原來很久以前她就暗暗喜歡舅舅麽?她一下子有點蒙了,果然是他,一直在她夢裏出現的果然是他。

感月和婉看她木愣愣的,兩下裏都稀奇。婉搓著手趨前一步,“娘子怎麽了?”像是魔怔了似的,這段話是沈大將軍教她說的,似乎威力很大,把人都說傻了。不會追究的吧!追究起來她可吃罪不起。

布暖回過神來,嘴裏敷衍著,“沒什麽,就是想起以前的事了。婉姑娘這一年來都好?”

婉笑道:“托您的福,這一年還順遂。我們草台班子出身,能有個落腳的地方,別的還求什麽呢!兩位娘子上座,想聽什麽曲子只管點。奴給娘子們獻曲,貢娘子們消遣。”

布暖轉過頭來問感月,“你想聽什麽?”

感月擺弄著裙裾道:“我不愛聽唱,給我彈個《美人恩》,倒還可以湊合。”

婉姑娘得了令,自下去調箏弄弦。一會兒叮叮咚咚彈起來,個個音符都是哀傷的。落進苦海裏,了無痕跡。

布暖撐著臉一味發呆,面前鋪陳了精細的膳食也沒興致,騰了只手一筷子接著一筷子地給感月布菜,嘴裏叨叨著:“你吃這個……噯,你再嘗嘗那個……”

感月看她那樣,知道她的心事九成和舅舅有關,便擱箸道:“等吃了飯我跟婉姑娘到後院裏看排戲去。據說有獅子舞,還有新來的胡姬跳胡騰。你不愛湊熱鬧就在雅間裏待著,”她湊到她耳邊道,“我打發人給舅舅傳個口信,你們倆好好說說體己話?”

布暖惶惶道:“你可別亂來,我正害怕見他,有什麽體己話好說的!”

“還躲一輩子去?你不找他,他自然也要來找你。你們兩個聽著怪有淵源的,竟還在我面前裝!”感月不屑道,“最恨瞻前顧後的人!我家在桑洲有門親戚,堂兄妹兩個相愛,也是礙於世俗,最後各自成了婚。到底心裏有了人,婚後過得都不稱意。最後兩個人偷著私會給抓著了,郎子那頭不答應,鬧得滿城風雨。依我說,當初不嫁不娶,不就沒有這樣的事了麽!就是為了顧全家下大人,違心地答應婚事。又管不住自己的心,自作孽不可活!”

她聽在耳朵裏,瞠大的眼睛裏裝滿驚訝,“你小小的年紀,知道這許多?”

感月哼了聲,“一個朝代,太富庶了便會情愛泛濫。你看看平康坊裏尋歡作樂的女人們,都下作成了那樣還稱作‘名花’呢!咱們做什麽虧待自己?臟唐臭漢,早就臟出名來了,還怕什麽!心裏喜歡誰,別錯過,免得以後老了懊悔。”

布暖別扭地嘀咕:“孩子家,總有一股不怕死的勁頭!”

感月無賴地笑,“我可不是孩子了,這世上有幾個獨具慧眼的人?我打量下來,我也算一個。”又道,“就是你那夫婿怎麽辦喲,退婚也來不及了吧!”

布暖嘬著米酒懨懨道:“你別開玩笑了,且不說這婚死活退不掉。就算退了……難道還有別的不該有的想頭不成?”

感月故作高深地哂笑,“你要能做得了主,我倒佩服你了。”說著把手環過來,在她腰肉上掐了把,“只這一下,你就喪了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