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往日記省

沈家到了容與這一輩家道愈發興隆,沈夫人藺氏出了名的好面子。聽她的意思這趟壽宴要大辦,做小輩的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因此提前十來日,便將長安城中達官顯貴邀約了個遍。

這世界上活著,誰能體諒誰呢!藺氏大約是年輕的時候錯過了太多,到了晚年憑借兒子,就想好好掙回些來。聽布夫人的話頭子,藺氏是個比較厲害的人物。做偏房那陣就爭強好勝,萬事都愛拔頭籌。老太爺年輕時有三個側夫人,為什麽單把她扶正?說因她生了兒子是不假,剩下的也要看看個人手段。會管家、會做人,這個到底是有點說頭的。

只是做她的兒子不容易,但凡熟知家裏情形的人暗裏都同情容與。莫看他如今光芒萬丈,原先怎麽苦出身?在他母親手裏沒有過過多少好日子,別人十來歲上學堂念書還要婆子小廝侍候,他卻早早就到軍營裏去了。從軍的時節是大冷天,布夫人和第二個妹妹坐著車送去的。護城河裏的冰結得寸把厚,路邊的蒿草枯了,凍成了慘淡的白色。黃土壟道上下了一層霜,車輪滾過去,留下綿延的轍印……

小小的少年郎披著灰鼠的大氅,站在那裏只有那麽一點點高。軍營裏到處都是冷冽的,沉重的金屬甲胄,戟架上森森的寒光閃爍的兵器……布夫人趴在車門上目送他,那時別提多恨藺氏。雖說不是同母所生,終歸是至親骨肉。不是貧苦人家,誰舍得過年之前把這麽小的孩子送出去?可是藺氏能夠,她打了手精刮的牌。文官擢升慢,苦苦熬上幾十年都未必能進廟堂。武將不同,立了功,芝麻開花似的往上躥。年紀小出道早,相較於那些十三四歲入營的,比別人超前了一大截。資歷老,攀得便快。他十六歲官拜六品,別人做到這個品階得二十開外。事實上的確被她算中了,軍中有喜報傳來,她是何等沾沾自喜,恨不得所有人對她歌功頌德。她只看到兒子衣錦還鄉,竟不知他每升一等,背後經歷了多少艱難險阻。

“那時候咱們都在背後議論,六郎倒像不是她親生的。哪個做娘的這麽狠心,只求顯赫,不管兒子死活的。”

說話的是沈家當初的二娘子,千裏迢迢到長安來賀壽的。她是偏房所出,地位不高。嫁人的時候老太爺做主嫁到外埠去了,配了個姓匡的商賈人家。她的命很好,郎君不在朝中為官,生意做得卻很大,在地方上簡直算得上是個半官派的人物。妻憑夫貴,眼下她也是腰板直嗓門亮地揚眉吐氣了。她長長的臉,長得不甚秀氣,但濃眉大眼,另有一種獷悍的美。說起藺氏不至於鄙薄,不滿總是難免的。

匡夫人和布夫人待字起便交好,現在兒女都大了,再聚首,姐妹兩個到一起重又拾起了年輕時的記憶,愈加覺得親厚異常。匡夫人家大業大,唯恐別人說她驕矜,胸無點墨,兩只眼睛裏只有銅錢。到了長安不住將軍府,也不住客棧,偏擠到載止裏來。照她的話說,布家是詩禮人家,她住這裏也好借光沾點書香氣。

載止本來地方就不大,她又帶了一堆的隨侍仆婦,布夫人只好想辦法騰屋子安置人。她一頭吩咐家丁搬屏風,一頭應道:“都說嚴父慈母,咱們那時候可不一樣,是倒過來的。老太爺反而不問事,朝裏回來一頭紮進書房裏,高興起來訓誡幾句,平常哪裏管咱們!”

匡夫人站在日頭底下,眯著眼道:“可不,鬧得現下朝政似的。藺夫人若是在宮裏,定是又一個武皇後。”

這話在外面不好說,自己姐妹私下裏閑聊是不礙的,聽者不過一笑置之。匡夫人又問起容與的婚事,“上趟連請柬都發了,逢著太子大喪耽擱下來,後來怎麽沒消息了?”

布夫人有些悻悻的,裏頭緣故怎麽和她解釋呢?說布暖和容與甥舅倆生了一段孽情,把前頭的婚給退了麽?她轉念思量了下,只好揀兩句說:“六郎如今身在高位,到底不是以前那個任人擺布的孩子了。葉家娘子是他母親挑的,他大約一向都不中意吧!”

匡夫人點頭道:“我才剛過府請安去,六郎衙門裏還沒回來,到藺夫人園子裏見著了那個姑娘。聽說是她娘家外甥女?長得倒不賴,就是缺了些靈氣,看委屈了咱們六郎。”

布夫人唯有一笑,他的確是瞧不上知閑。他瞧上了布暖,但卻是逆倫的,要受千夫所指。

她看看坐在薔薇架子下玩丟石子的兩個姑娘,笑道:“有十來年沒見了,孩子們都這樣大了。感月今年有十四了吧!可許人家了?”

匡夫人苦笑道:“毛毛躁躁的脾氣,說了好幾家,她都不願意。也不知道究竟要什麽樣的,我是管不住她。天天跟著幾個哥哥瘋玩,像今天這麽安分是極少的。想是新到一個地方認生,又見了姐姐文靜,她不好意思發作。”打量了布暖兩眼,艷羨道,“如濡越長越好了,花兒似的,性子又這麽好。我們感月要是有她一半,那就是匡家祖上陰靈有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