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奇容千變

後半夜開始下雨,不甚大,窸窸窣窣地打在園子裏芭蕉樹上,隔窗聽得很清楚。這樣的季節,昏昏然躺在紅紗帳裏。耳邊掠過風吹矮竹的沙沙聲,心裏生出些芭蕉夜雨的惆悵來。

早晨開門的時候地上濕漉漉的,雨依舊未停。雨絲細如牛芒,又輕又薄的分量,略有個氣流回旋,就撲得人滿頭滿臉。春日裏作天氣,總是纏綿拖沓得厲害。不下個三兩天,橫豎不能含混過去。布暖扶著臥欞欄杆站在樓上眺望,整個長安籠罩在一片水色裏。遠處仿佛起了霧,亭台樓閣在重霾後面掩映著,海市蜃樓一樣飄忽。

維瑤抱著薰好的衣裳過來,見她一頭稀濕,在那裏咋咋呼呼地喊:“哎呀,怎麽不當心身子呢!別站得這麽靠近滴水呀,仔細淋了雨作病!”

她才發現有絲絲縷縷的寒意侵襲上來,忙撫撫胳膊退進屋裏,問舅爺可是上職去了?

維瑤道:“五更的時候聽見後圍房裏的人開門趕車,想是早走了吧!”

她不由笑,都說宰相五更寒,她父親做的是六品官,操的卻是一品的心。天天衙門裏頭一個報到,兢兢業業幾十年,才從陪都調到京畿。職位不算高,好歹也算京官了,更是扒心扒肝的盡忠職守。

不過衙門裏認真,在家裏卻好忘事。她斜著眼看外面走動的仆婦,欠了欠嘴說:“舅爺可留下什麽話?”

維玉正鋪床,知道她賊心不死還想著出門去,這可唬著她了。撂了手上活兒趕過來,苦著臉道:“娘子快斷了念想吧!舅爺各處都吩咐到了,你從哪裏出去?你是不知道,昨兒家裏都要翻天了。舅爺知道你出了府,連一個伺候人都沒帶,差點把我和維瑤攆出去……”兩個丫頭眼淚巴巴地對看一眼,“我們倆是鄉裏逃難出來的,吃花素,又有了年紀,找個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容易。輾轉了好幾處,人家帶回去,不是伺候寡婦娘就是到下間打雜。我們出身不高,卻也有好強的心。難得夫人看重,叫我們看顧娘子,這是多榮耀的差事!咱們想長久的紮根下來,不想這麽給趕出去。求娘子可憐咱們,別再往外頭跑了。若是有了第二次,我和維瑤真的要卷鋪蓋走人了。”

她們倆原本就比她大,年長的人低聲下氣地乞求,布暖立刻有了羞愧的頓悟。她紅著臉道:“罷,我哪兒都不去了。昨兒連累你們真不好意思的,難為你們因著我的緣故挨罵了。”

維玉維瑤換了個眼色,笑道:“娘子別這麽說,咱們是不礙的。只要你平平安安,咱們受點委屈不算什麽。”又想起來道,“昨天藍將軍留了話,今兒要來看你的。這藍將軍是什麽人?據說是陽城郡主家的郎君,娘子和他定了親麽?”

布暖怏怏歪在席墊上,心裏生煩,湊手拍打香囊底下綴的穗子,枯著眉頭道:“天曉得!我爺娘說是就是,我有什麽可反駁的!”

維玉見她臉色不好,忙岔了話題道:“那天咱們過府去,不是叫了人穿珠花的嗎,不知穿好沒有。過幾日老夫人做壽,還說宴上叫戴的呢!”

“隨意吧!那麽多首飾,又不是非戴那個。”布暖嘴裏含著果脯懶懶道,她不喜歡插金戴寶的,有個簪子綰發就成了。其實是對著鏡子琢磨過,打扮太精細就顯得世俗。她長了張清水臉子,像知閑那樣過分雕琢反而不倫不類。頓了頓才想起來,她們姐妹到府裏來,一樣頭面都不曾賞過。她們是含蓄人,不會像玉爐似的連喊帶搶的。貼身的人,給利市是不成文的規定。一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圖她們將來盡心伺候;一說上房裏穿梭的,喂飽了好叫手腳幹凈。不至於貪小利,見了什麽都眼饞手癢。

她直起身道:“你們也要去的,通花可備好了?”

維瑤笑說:“咱們不值什麽,也沒有奴婢逾越的,插個紅應景就是了。今兒天不好,咱們做花戴吧!我們鄉裏有說頭,天上不出太陽,做出來的絹花像真的,可以花開不敗。”

布暖拔了玉挖勺撓撓頭皮,“用不著做,我匣子裏有的是。”說著起身去搬鏡盒,開了蓋兒道,“你們喜歡哪個自己只管挑,別問市價,瞧上哪個就拿哪個。”

她就是小孩子脾氣,那堆首飾於她來說就像玩意兒。她不愛戴,卻喜歡一樣一樣擺攤子似的鋪排開供人欣賞。她俯身在那裏扒拉,視線穿過一片珠光,落在兩支素銀的單股笄上。實在是平常的,毫無出彩之處的東西,然而一看之下心上便震蕩不已。倒像怕人挑去,搶先一步攥在手裏。然後一遍遍在那鳳穿牡丹的紋路上撫摩,撫得手指肚麻愣愣的。隱約有些什麽要破土而出,專心地再思量起來,卻又空空的,什麽都沒有。

她失望地嘆氣,垂下手把銀笄擱在桌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