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俯仰

鳳閣的中書令端木匪人是容與好友,布暖調職中書省,起居待遇都和蘭台時差不多。加之她不是個跳脫人,適應能力也可以,到了新地方願意紮根下來,因此和上峰們相處也甚好。

中書省掌制令決策,是機要部門,這點和蘭台不同。如今她的差事雖輕省,但行動受控制。鳳閣規矩嚴,禁漏泄、禁稽緩、禁違失、禁忘誤,單這幾點就要受極大的約束。中書省官員是階梯式的排列,她只是個從七品職位,因此直接受命六品通事舍人。活計不甚多,卻比較繁復。舍人掌朝見引納,殿廷通奏,四方納貢出入禮節,軍士出征受命勞遣。她是個打下手的,奔波的差使幹不了,只在省內負責些雜項,基本上還是以抄錄擬書為主。

賀蘭的死訊她已經聽到了,除了痛哭,不能為他做別的。好後悔,他上路去雷州的時候她沒能送他。他事事關照她,自己連見他最後一面都辦不到。

有時她站在窗前眺望蘭台方向,恍恍惚惚能看見他的笑臉。不羈的,帶著三分壞,最典型的賀蘭式的調侃。然而一切都是空的,人死如燈滅,他就這樣消失了。不管曾經多麽的火樹銀花,到最後僵硬、腐爛,都歸作塵土。

著實可怕的人生經歷!她第一次感覺到,死亡原來離她如此近。有時她會夢到他,半夜醒過來坐在床頭緬懷他。想著念著,然後眼淚就潑潑灑灑流淌下來。他是個情有可原的荒唐郎君,其實如果能夠走近他,他比任何人重感情,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她輾轉打聽到,押解他的將領是舅舅。本來賀蘭要流放到雷州的,可是卻在途中喪了命。她知道是因為武後的懿旨,可是她依舊恨容與。她現在不得不停頓下來理清腦子裏那些風花雪月,舅舅也許不是她想的那麽簡單。十年間從四品擢升至從二品的人,是可以一眼看得到底的麽?手腕強硬,表面偽善,為了頭上那頂烏紗帽,他可以負盡天下人。

她愛的人,為什麽是這樣的!是她的愛情太熱烈,蒙蔽了自己的眼睛麽?他殺了她的朋友,他怎麽可以這麽殘忍?聽說還要割耳為證,她簡直要瘋了——賀蘭好可憐啊!死無全屍,不能輪回,還有下輩子麽?這個傻瓜,當初要是聽她的勸,放棄長安的一切挾資遠遁,如今可能天高月小下濁酒一壺,徜徉在盛世繁華的別處。可是他放棄了,落得這樣可悲可嘆的下場……

他說過,活著保護她,死了要保佑她。她常常忙完了靜下來,枯坐一陣子,突然覺得他就在不遠處看著她。再自己勸自己,賀蘭一直孤苦伶仃,現在和父母家人團聚了,也好!沒有葬在長安,不必給榮國夫人隨葬,也好!

可是真的好嗎?她捧著臉,胸口悶悶的痛起來。他經受了什麽?折磨麽?痛麽?恐怕任何人都無法想象。

只是再傷再痛,日子總要過的。她封好封套起身送文書,走到滴水下時,正看見端木匪人和容與,邊說笑著邊朝這裏來。明明一張熟悉的臉,現在竟變得那麽陌生。他還在笑,依舊是自矜的神氣。從容的,輕描淡寫的,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

她心裏狠狠纏鬥,兩種沖突的情感,把她煆燒成一塊堅硬的鐵。

“冬暖過來!”端木匪人招了招手,平實的臉上帶著和藹的表情,對容與道,“司簿不簡單,靜得下心,沉得住氣,是個能堪大任的姑娘。”

容與聽了欣慰一笑,“給你添麻煩了,近來事務纏身,也騰不出空來。昨日才回了京畿,我心裏記掛著,舊時的友人該聚一聚了。明日家下設了家宴,你帶嫂夫人一同過府,咱們兄弟敘敘舊。”

端木歡喜地在他背上拍了下,“如此甚好,我也不客氣了。細算算,自從朝廷禁止結黨來,裏頭有七八個月,人人自危,弄得朋友都疏遠了。”又興致勃勃地問,“還有誰?聽說晤歌洛陽的差事都辦完了,他回來後我還沒見著他呢!回頭打發人給他傳個話,我想起來你們如今是兒女親家,那我明日帶上司簿,老夫人定然惦記外甥女,也叫晤歌和冬暖團聚團聚。”

容與聽了,神情有些不自然,轉瞬復又笑應道:“那再好不過,你帶著回來師出有名,宮門上也少了盤詰的麻煩。”

端木頷首應了,又道:“那你們甥舅說話,我那裏還有公文要看,就少陪了。”

容與道了謝,目送他走遠,方轉過身看布暖。

一月未見,她好像長高了些。見了他並沒有笑意,眉眼間有種淒寂疏離的味道。他想她大概也忌恨他,這趟差事辦成這樣,人人都恨他麽?他簡直有口難言,心裏的苦悶和誰去說呢!

“暖兒?”他放緩了聲氣,“怎麽了?怎麽這副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