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此生(第2/3頁)

他舉步進了廳堂,兩桌人見了他都站起來。他壓了壓手,“別停筷子,一路上辛苦,今天好好歇歇,等雨停了再上路。”

中郎將馮河道:“這場雨不知下多久,日頭一出,又熱得要人命。”

“嶺南的天氣的確和長安不同,後勁兒可足。”眾人紛紛附議。

兩個驛丞端著漆盤上菜,嘴裏應道:“嶺南過了中秋還有陣子熱的,前幾天有七八個朝廷買辦路過這裏換馬,開箱子看瓜果,壞了一大半。沒辦法,只好全撂下了……”手上殷勤讓菜,又給容與斟酒,邊道,“急得什麽似的,忙又折回去重辦。說太子殿下大婚,婚宴上要用,少一點兒都不行。”

容與奇道:“殿下婚宴不是取消了麽?”

小胡子驛丞道,“聽說太子妃換了人,是裴行儉裴閣老家的娘子。六禮送過府,一放定就拜堂成親。將軍們趕路不知道,城裏可是張燈結彩普天同慶的。”

容與方想起來,那天太子李弘說“去了姓楊的,還有姓裴的”。有人填空缺是肯定的,只是沒想到這麽快。他心裏說不上是個什麽味道,除了替賀蘭惋惜,再沒別的了。一條命換一個太子妃,可是他又有幾條命呢?

一頓飯在副將們放松的調侃聲裏結束,所有人閉口不談賀蘭,似乎是不想叫這裏的驛丞聽見。又或是難得松泛,避免造成逼仄的氣氛。

容與心裏盤算著,他這會兒應該是走遠了吧!走遠了好,天高任鳥飛,遠離了痛苦的源頭,也許一切都會安逸起來。

他撫撫膝頭的皺褶起身,外面湍急的雨勢打在青石板上,聒噪一片。他心頭沉甸甸的,如今該想想怎麽解決那一只耳朵的問題了。武後和一般女人的確不同,每次密旨殺人都要割朵做見證。不是讓身邊內侍查驗,是親自過目。所以朝中有個傳聞,當天後仔細留意你的耳朵時,你就要加倍小心了。天後對人耳可是極有研究的!所以要蒙混過關,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正有些愁眉不展,出去看馬的馮河熄了傘進來,臉上還殘留著震驚。容與只道他是發現少了馬,誰知他啞然道:“大都督,賀蘭敏之自盡了!”

他腦子裏轟然一炸,“什麽?”

邊上談笑的郎將俱是面面相覷,馮河咽了口唾沫,“就在馬棚邊上的亭子裏,卸了馬韁,自縊了。”

“死了?”他的心一直往下沉,慌忙跑了出去。

天上雷聲隆隆,雨打在眼睛裏,沖得兩眼直發澀。馮河已經把人放下來了,就那麽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道閃電劃透半邊天,照亮了賀蘭蒼白的臉。他拿目光詢問查驗的人,副將探探鼻息,蹙眉搖頭。

他上前把脈,半點起伏皆無。可能是有陣子了,身體都發僵了。容與垮著肩,心驀然涼到了腳後跟。

為什麽要死呢?明明夠著了馬,揮一揮馬鞭就能逃出生天。就只一步之遙啊!人算不如天算,許是讓他聽見了太子大婚照舊的消息,心灰意冷了,再沒了活下去的勇氣。

他的嘴角直往下垂,雖然見慣了生死,也看得淡了,可是賀蘭這樣濃墨重彩的生命,消逝得如此徹底,著實讓人震撼。他還記得他站在宮墻下拈花一笑的模樣,而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他簡直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忍再看,回頭問:“附近可有喪鋪?”

幾個驛丞呆若木雞,聽他問話方回過神來。上下牙錯著,磕得哢哢直響。鞠躬作揖道:“回將……將軍的話,最近的也……在二十裏外。”

“去……”他哽得說不出話來,緩了緩才道,“要最好的棺槨,還有祭奠的喪儀,一樣也不能少。”

驛丞領命去了,兩個副將明白都督的意思,拆了門板來擡人停靈。容與親自給他打傘,護送至驛站廳堂裏,看著他們搬條凳鋪排,人木木的,唯有嘆息。

馮河過來,低聲道:“事已至此,沒有轉圜的余地了。標下知道大都督心裏不好受,但萬事大局為重。”

他的用意不言自明,就是那一只耳朵的問題。眼下人死了,所有難題也迎刃而解了。奈何容與卻松快不起來,馮河這會子提這個,叫他極其反感。因慍怒道:“且從長計議。”

馮河冒險道:“人死如燈滅,生前的事,死後都歸了塵土。大都督身系皇命,國公定然是可以體諒的。”

“別說了!”他低叱,指指停放在那裏的人,“你在與虎謀皮,當著他的面麽?”

馮河怏怏緘默,此時的確不宜商議這件事。漢人歷來講究全屍落葬,少了哪裏都不得投胎做人。他想了想,試探道:“我們鄉裏有個替代的法子,標下去尋塊木頭來,雕成耳朵的樣式。”

木頭耳朵……下輩子會是個聾子吧!他乏力地閉閉眼,似乎也只有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