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隙月

那廂布暖倒在車圍子上,一張面孔白慘慘,看著要厥過去的樣子。

白天太熱,只有選在晚上趕路。辭了父母出洛陽,正是天將晚不晚的時候。藍笙因著還有公務不能陪同回來,心裏又惦念,直送出城郭三十裏遠。再三再四地叮嚀囑托,真的有了做未婚夫的做派。

他說:“暖兒,親事雖訂下了,你也別怕我訛你。你還是自由的,我就是給你個依托。”

她看著他,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有種尷尬的神氣。她覺得對不起他,因為他注定要被她辜負。

她淒然看著他,眼角在晚風裏微涼。她覺得嗓子堵得難受,深深吸了口氣道:“你給我些時間,我也想過安穩的日子,不過眼下……”

他笑了笑,“不急,我等得。”又恢復了以往不羈的模樣,拉著嗓子說,“以後不能管我叫藍家舅舅了,給人聽見我太掃臉了。叫我晤歌或是笙哥哥,兩者由你挑。”

她忍不住笑起來,這人總沒正形。只是笑過之後心裏又空落落的,她知道他在極力掩飾,他明明很傷心。

她登上車揮了揮手,“再會晤歌。”

他也揮了揮手,“再會暖兒。”

她的眼淚簌簌落下來,打濕了膝頭的錦緞。

賀蘭伸手在她臉上抹了一把,“悔之晚矣!好好想想日後怎麽辦吧!看拉進個傻子進來,我早說你該嫁給我,就沒有現在的進退維谷了。”

她茫然看著車頂的竹棚子,“是他逼我的。”

“沈容與麽?”賀蘭沉吟,“這事誰遇上都沒法子,換作我,未必能比他辦得好。畢竟你們的輩分在那裏擺著,他就算有本事瞞天過海,也難過自己那一關。這世上太多的無奈,有情人難成眷屬,人生最大的悲哀。”

她淚眼迷蒙地歪著,頭在木圍子上撞得聲聲響。他靠過去,把那顆小小的腦袋攬到自己肩頭,很有些相依為命的味道。

“你真像敏月。”他又說一回,是真覺得像,脾氣像,又單純又倔強。大概就是因為這個,他對她有割舍不斷的憐惜,就像對待自己的妹妹。

這樣淒迷的夜,尤其令人傷感。兩個人都很迷惘,車在顛騰,心卻一直往下沉。

布暖別過臉,眼淚鼻涕全蹭在他襕袍上,他不以為意,幽幽道:“回去給我洗衣裳。”

她哼了聲,“你府裏沒下人麽!”

他再次沉重嘆息:“府裏仆婢都遣散了,我如今是孤家寡人。”

她艱難眨巴一下眼皮,“為什麽?”

他語調輕松起來,“也沒什麽,當初武家老太太薨逝,我嫌守孝忒無趣,招了一幫小戲兒在府裏唱曲。後來叫人告發了,天後大發雷霆,把府裏管事一應處置了。打板子,流放千裏,弄得我無人可使。我想了想,既然一盤散沙,我又不常回去,索性打掃打掃幹凈,也省下不少月俸錢。”

她目瞪口呆,“你真是個其性與人殊的!偌大的國公府,不至於弄得一個人也不剩吧?”

他說真的,表情很真誠,“這樣沒什麽不好的,萬一哪天我獲了罪,至少不會牽連滿門。”

她不明白他為什麽總說這樣的喪氣話,把那些不吉利的東西掛在嘴邊上,叫她聽得心發慌。

她擡起眼看他,“你辦事也的確不著調,榮國夫人大喪,怎麽好聽曲打茶圍呢!不說旁的,她總歸是你的外祖母。”

說實話她又開始好奇了,不過不敢開口問他,怕招他發火,把她扔下風陵渡口去。她邊忖度著,邊偷著覷他兩眼,連自己的悲傷難過全忘了,一心只琢磨他同他祖母的事。

賀蘭嗤笑著,“你在想什麽我都知道。”

她吃了一驚,“胡說!”

他拿臉頰頂了頂她的額頭,“你說沈容與看見我們這樣,會不會一怒之下殺了我呢?”

回程沒了幾百卷的書,腳程要比來時快很多。只是頂馬跑得快了,顛縱得也更加厲害。到風陵渡口的時候,她的骨頭基本要散架了。渾身的肉辣辣發麻,後脖子也奇癢。她擡手撓了撓,並不打算把頭挪開。借個力有了緩沖,她的腦子才不會震得發蒙。起碼他比隱囊好用些,況且她也沒覺得他是異性。在她眼裏,他就是個長了喉結的姐妹。

她的眼睛半開半閉著,“你別提他,我以後不和他相幹了。”

“是嗎?”他顯然不相信,又有些憤憤不平,“我好歹是男人,你倒不怕我獸性大發?”說著又笑,“布暖,其實你也是個傻子!沒心眼兒,和藍笙挺般配的,一對寶貝!”

她推了他一下,“你一天不拿我打趣會死麽?”

“那倒不會。”他揚起了嘴角,頓了好久,在她幾乎睡著的時候喃喃道,“暖兒,你大約很想知道外頭的傳聞屬不屬實吧——關於我和榮國夫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