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有無(第2/2頁)

那個敬節堂,單站在外面看,就覺得陰森可怖。青磚壘成的院墻竟然比皇城的宮墻還要高,裏頭有篤篤的木魚聲,在這密閉的城裏一圈圈地盤桓。千百年來屈辱的桎梏,還有滿腔的幽恨,煞不住的累累的嗚咽。這裏的天仿佛都要比別的地方矮,比別的地方暗。這樣鼎盛的時代,數不清的女人歡快地再醮,為什麽還要存在這麽滅絕人性的地方?只為了李唐過度的放縱後,在心裏留下一點點貧乏的慰藉嗎?

布暖駐足不前,她覺得可怕。生活在裏面的女人,會有一張多麽畏葸的陰沉的臉!她不敢去面對那個代替她的可憐人,她打著噎地對著那高墻哭,容與發急,忙給她抹淚,“你如果想連累所有人,就只管哭。你看看那裏!”他指著祠堂外守衛的衙役,“東都刺史到了,你要是叫他捏著把柄,我們這些人,一個都別想邁出祠堂大門!”

她瞪大了惶恐的眼睛朝那邊看,他知道威嚇起了作用,又道:“敬節堂裏那個布暖你不用操心,等風頭過了我有法子把她弄出去。你現在要做的就是鎮定,拿出你先頭的氣勢來,強硬些!那些人證的話沒有用,只要那女人一口咬定,誰也沒計奈何。”

事到如今只有一條路可走,她吸了口氣,邁開步子便朝祠堂裏去,倒把他撂在了後頭。

這算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案子,敬節堂還有其他節婦,在那裏開衙不合適,所以公堂設在距離不遠的夏家祠堂裏。穿過烏泱泱的人群到堂前時,身著絳紅公服的刺史已在案後坐著了。一絲不苟的嚴謹的臉,襆頭壓得低低的,順手翻閱卷宗,大抵是敬節堂歷月來各節婦府上繳納的錢米進項。見人進來方擡起眼,蹙眉審視一番,“堂下何人?”

布暖俯首行禮,“蘭台司簿冬氏,見過使君。”

那洪刺史點點頭,“司簿免禮,請一旁待審。”說著看見容與進來,也不顧與事主避嫌了,忙不叠起身拱手,“哎呀上將軍,許久不見!上次睦州一別,別來無恙麽?”

容與大作驚訝之狀,“是鶴年兄麽?我竟不知你從睦州調到東都來了!幾時上任的?”

原來洪刺史先前是駐守睦州的,後因陳碩真案平叛有功,方擢升至洛陽刺史。當然,來龍去脈容與也知道一些,睦州駐軍將領原就出自他的門下,洪刺史借著那將領的拂照才有今日,這點大家心知肚明。眼下算是有了底,本來還怕強龍壓不住地頭蛇,如今既都是老熟人,不說偏袒,做到公正還是可以的。

“你那舅舅交遊廣闊得很哪,和誰都攀得上交情!”賀蘭瞧容與在那兒周旋,嗤笑著拿手指撥了撥壓領上的金絲穗子,“看看,散了沒有?還有絳上的金印,可纏到一處去了?”

布暖哪裏有閑心兜搭他,堂上掃視一圈,夏府裏的女眷都來了,交頭接耳著沖她指指點點。她老神在在地轉開視線,人堆裏找,也沒找見那個頂替她的人。便轉過臉問:“監史,那個‘布家娘子’還沒來麽?”

“快了,才剛公親派了幾個婆子去請了。”他嘿嘿地笑,“我還真想看看,到底‘布娘子’和你哪個漂亮。”

布暖白他一眼,垂手站著靜待。沒過多久祠堂外面熱鬧起來,三四個仆婦開道,護送著一個單薄的女人進來。那女人白衣白裙,幕籬上的皂紗連頭帶腳把人都罩住了,是什麽長相也看不清楚。

布夫人率先亮開嗓子哭起來,“我的兒,你受苦了!阿娘怎麽舍得下你,我的肉啊……”

苦難中的人,哭開了就能找到共鳴。那幕籬下的人肩頭聳動著,直拿帕子掖眼淚。

過堂應訊的是要和旁人隔開的,沈氏沒法子近身叮囑她,只有高聲喊話:“暖兒,父親母親還有舅舅都在這裏。你莫怕,咱們行端坐正,就是到天上去也不能叫人家潑臟水!”

她這麽明刀明槍地數落,夏侍郎家夫人坐不住了,挺身道:“親家夫人這話說得太不中聽了!咱們沒有別的意思,坊間傳聞夫人聽過沒有?捅人心窩子的事兒,咱們求證也是應該。”

沈氏哼了一聲,“你們倒委屈?布家的苦上哪兒訴去?好好的女孩葬送在敬節堂裏,我們的委屈比你多十倍、百倍!你家九郎撒手去了,我家的黃花大閨女給他守孝做功德。到如今落不著好,無端端地懷疑咱們,還弄出這麽大動靜,讓十裏八鄉都來瞧熱鬧。九郎雖死了,陰靈不遠。他在天上瞧這你們這些做父母的,怎麽折騰他未過門的媳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