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虛隙(第2/3頁)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睡醒的時候已經到了申正。太陽偏西了,斜照進屋裏,照在青石磚上。朵朵地蓮凸顯出輪廓,冉冉地從塵埃裏綻放出來。

她睜開眼,案後坐了個人,穿著國公的公服,腰上配金玉蹀躞帶,正蘸了墨奮筆疾書。

她撐起身咕噥,“來了多久了?悄沒聲地看人睡覺是怎麽的!”

他手上著緊,連眼皮子都沒擡一下。邊寫邊道:“誰要看你睡覺,無非是個醜樣子!我替你抄書,你不謝我,還來編派我!”

周國公為人輕浮,寫字的時候卻有模有樣。脊背挺得筆直,臉上是難得一見的沉穩安和。坐在半開的檻窗下,帽後的綬帶低垂,被風一吹悠悠地飄蕩起來,真像個克勤克儉的文弱書生。

布暖歪在榻圍子上回了回神,睡得久了頭暈,她扶額挪過去看他,雖感激他幫忙,嘴上卻不饒人,嗤道:“你別抄壞了,回頭還得連累我。”

賀蘭的字像他的人一樣漂亮,密密的蠅頭小楷既工整又流麗。她在邊上嘖嘖地嘆:“你做官九成不用參加會試吧,這手好字白白浪費了,英雄無用武之地嘛!”

“貧嘴!”他一卷寫完,擱下筆甩了甩腕子,“還不給我倒茶來喝,要渴死我麽?”

布暖對他的臭德行表示鄙夷,不過還算賣他面子,拎了茶吊子給他杯子續水。看他一臉松泛,又小心翼翼地問他:“監史,你這幾天上哪兒去了?”

他媚眼如絲,散漫地撐著下顎道:“你這樣關心我?你說咱們朝夕相對的,你不會愛上我吧?既這麽,別叫我監史,多見外!叫我常住或者敏之,都成。”

他這種人面上熱鬧,其實骨子裏最不自信。別看他平時口無遮攔,真正面對要緊的人,反倒又無語凝噎了。

她同他處了一段時候,不說了解他,對他色厲內荏的脾氣還是知道一些的。她狠狠白了他一眼,“天熱,你熱昏了頭麽?”

他端著杯子哂笑,“知道你瞧不上我,你眼裏這會子除了沈容與還有誰?日後成了事別忘了我這大媒!”

“胡說八道!”她紅著臉啐,“你正經些會死麽?”

他換了個表情,“那我就正經些和你說個事,你聽了一定高興。”

仿佛從他嘴裏出來的,無外乎是些情情愛愛的東西。她料著他又要打趣她,便吃吃哎哎道:“是什麽事?”

他乜斜她,“姑娘家整天想什麽?我還沒說你就臉紅,可見你不害臊!”

她越發不自在,“我哪裏臉紅了?是你眼睛出了毛病!”

“就會犟嘴!”他一手搖著扇子,一手撥撥案頭的卷宗,“過陣子《輦下歲時記》往洛陽運,我要押車隨行的。你若是對我客氣一些,屆時我可以帶你同往。還可以抽些時間,讓你回家去探望二位大人。”

布暖聞言狂喜,“你說的是真的?監史……”她紅了眼眶,天曉得她有多想阿耶阿娘!來了長安二月余,和洛陽只有書信往來。阿娘知道她進了宮,定是把心都操碎了。她抽噎起來,“多謝你,你真是活菩薩!”

賀蘭搖手不叠,“你別哭天抹淚的,我不過舉手之勞,哪裏夠格做菩薩!”他叉著腰別過臉,“我看見眼淚就頭暈,你趕緊擦幹了啊。”

他雖不耐煩,她卻是極高興的,忙轉到案後去潤筆。賀蘭探身問:“你急吼吼做什麽?”

她手上分紙,笑著說:“我要抄得快些,早點完成了,好早點回洛陽瞧我爺娘。”

他倚在案邊道:“我說你什麽好呢!你這裏再快,別人那裏拖著,還是不中用。穩當些好,別勞累出病來。”他看著她,搖了搖頭,“你這模樣和敏月真像!一樣的急性子,臉上藏不住事。”

她還是頭回聽他提起賀蘭敏月,賀蘭家和李家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仔細說起來是一團亂麻。她怕他多心,盡量不顯出好奇來,垂著眼隨意道:“你說的是魏國夫人?”

他半天才嗯了聲,他的家族不光彩,雖顯赫一時,但真正看得起他們的寥寥無幾。母親和妹妹被姨父寵幸,任何男人都會覺得羞恥。他想起那個聽話的妹妹,其實她是無辜的。他只恨母親,為了榮華富貴帶她進出宮掖,向那個好色無能的男人舉薦她。母女共事一主,掙來個國夫人的封號,又怎麽樣?如今千恩萬寵,到了必須取舍的時候,照舊要做權力的殉葬品。

他幽幽長嘆:“暖兒,我日後一定沒有好下場,你信不信?”

她惶然擡起頭來,“怎麽說這話?你是天後的外甥,娘家人是最親的,天塌下來,有天後護著你的。”

他自嘲一笑,“你不知道麽,從高處跌落,分量要比本身重很多倍。驚人的重量,足夠我粉身碎骨了。至於天後……你說兒子和外甥誰更要緊?何況古來當權者都是孤家寡人,親情若是毫無用處,同樣也棄如敝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