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沉疴(第2/2頁)

她雖然吃了大癟,倒也未嘗不是樁好事。舅爺還是了得的,英雄一世,聰明一世,見過世面,也穩得住心神。他對布暖不可能沒有動情,這點秀早就看出來了。一個舅舅,一個做長輩的,對小輩再關愛,也不會到那樣盲目乖張的地步。捧著、寵著,布暖有了不得體的言行,他連一句責難都沒有。那時她甚至懷疑,外界傳聞上將軍嚴苛,是不是有誇大的成分在裏面。因為他明明是儒雅溫和的,直到他那次拉下臉來訓斥她。倒不是因為別的,就只是覺得蹊蹺不安。連他都守不住界限,這樣天長日久的下去,怕是真要出大事的。

好在是她杞人憂天,布暖成了這副光景,說明舅爺絕不昏耄,他的自控力遠比她想象中要強大得多。

老天有眼!她松了口氣,安撫道:“你多大點人,弄得老氣橫秋的樣兒。若你經受的這些稱得上苦,那我這樣的豈不早該死上八百回了!”她把布暖搬過來,像小時候似的,讓她側過身子枕在她腿上,“我的兒,命裏的順當坎坷都是有定數的。有的人先苦後甜,有的人先甜後苦,叫你選,你選前者還是後者?你小的時候,你母親請瞎子給你批過命,一生榮華自是不消說,咱們就說這情路。有艱澀自然也有歡喜,後景花團錦簇烈火烹油,你少不得配個人上人的好夫婿。如今年紀還小,急是急不來的,緣分到了自然擋不住。快把心放在肚子裏,你的良配不是那個人,眼下花好稻好都是枉然,等正經姻緣來了免不了落個無疾而終,要給正主兒讓道騰位置的。與其這時候心裏生疼,還不如省些力氣,何必同自己過不去呢!”

布暖想這話很是,不論如何,她和容與就像釘死的稱,斤斤兩兩清清楚楚。難道還能有什麽力量逆轉過命格來麽?他是她的娘舅,是母親的親兄弟。她早就應該看透了,她對他的仰慕都是非分之想,今生今世無緣無分。

她嗯了聲,“這會子我不想那些了,你也別提。才剛我和舅舅說了選秀的事,他一萬個不答應。我和他撂了狠話,不去斷不成的,賀蘭這麽惡質的人,若是不照他的話做,萬一撕破了臉皮得不著好。我仔細考量過,倘或我進了蘭台,便對他有了牽制。女官要驗出身查戶籍,這些有他去辦,他自然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再不會拿洛陽的事來說嘴了。這麽的,父親和舅舅就妥當了。”

她設想得是很好,秀又心疼她,“你倒是替他們著想了,自己怎麽辦呢?落到狼窩虎穴裏,到頭來連渣滓都不剩了。”說著哽了下就要哭。

布暖強做出笑臉來,“也沒這麽唬人的,蘭台是弘文館的地方,出入都是飽讀詩書的文士,你怎麽說得我像要賣身做粉頭似的!保得住他們,咱們就平安。如若不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秀傷懷不已,只落寞點頭,“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就是舍不得你。你在我身邊長大,當眼珠子一樣兒寶貝著。真要撒出去,你叫我怎麽能放心?”她仰頭一嘆,“這煌煌帝都,人心這樣險惡!古來女人都是難的,長得醜了愁嫁,長得美了,又要防人覬覦。像晉漢倒好了,索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閨裏養著,也不能出那些事。”

她悵惘得不成,布暖也沒有心力撫慰她,撐著坐起身,下了胡榻到矮幾前趺坐。幾上鋪著品藍刻花的托子,上面擱了一套茶具,白瓷上描畫著輕淡的粉蕖蝴蝶。她盯著看了一陣,又別過臉,穿過地罩看耳房裏高張的繡花繃架——那幅孔雀圖好幾天沒動過了,還是郁郁一片樹冠。以後大約也沒機會再繡了,她勾了勾嘴角,枉老夫人拿這個說事到處炫耀,半道上撂了挑子,真是對她不住。這樣也好,莫名的輕松,用不著拿她的心血來驗證她所受的煎熬。

她回頭道:“明兒打發人把針線都收拾起來吧,放久了沒的積灰。你去歇著吧,我這兒不用伺候。”

秀遲疑道:“你夜裏沒用飯,我去給你準備些送來。”

她搖搖頭,“我不餓,你去吧!”秀只得應了退出去。

窗邊螺櫃頂上擱著高柄燭台,點了支紅蠟燭。一根燈芯燒得焦黑,逐漸蜷曲,斜到一邊燭炬上去,燒出一個豁口。蠟油淋淋漓漓地淌下來,像傾瀉的淚。布暖取銅勾去撥,習慣性地朝窗外看。竹枝館的窗台前照舊掌了燈,一剪側影映在綃紗屜子上,輪廓清晰,是她極熟悉的樣子。她站了一陣,再深深看一眼,恍惚覺得遠了,漸漸迷蒙了。

她伸手撤下撐杆,合攏窗頁。

愛情結束了麽?她不喜歡這樣的收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