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沉疴

她跌跌撞撞回了煙波樓,乳娘秀正在燈下畫鞋樣子,看見她從門上進來,一張臉煞白煞白,竟像是被人魘鎮了似的。

秀駭得三魂七魄全離了位,撂了手裏剪子忙上前迎接。還沒近身,她就癱軟下來。秀失了人聲,驚慌高呼:“了不得了!這是怎麽了?我的祖宗,你可別嚇唬我!”

半扶半抱著上了胡榻,布暖合著眼道:“別嚷,別叫人聽見。”轉過頭,半邊臉貼著冰冷的瓷枕,寒意彌漫。

秀尤不放心,追問著:“到底怎麽回事?香儂回來說舅爺單領了你出去說話兒,說了什麽?你別只顧發怔呀!可是他那裏也想不出法子來?”

布暖用盡全力忍住不讓眼淚流出來,只翻了個身道:“沒說什麽,你別問。”

秀愈發覺得詫異,“你還騙我麽?定是那賀蘭敏之壞事辦得滴水不漏,叫舅爺也插不上手去了,是不是?”

她嘆了口氣,這會子什麽都不願想,越想越覺得自己的靈魂卑微寒酸。她一團火似的對他,他無動於衷。還有什麽可說的?無非是自作多情後,變成了自討沒趣。

秀心裏貓抓似的煎熬,她不知道他們甥舅談了些什麽,隱約覺得情況不大妙。這裏頭尤其復雜,倒不光是蘭台甄選這件事,壞就壞在布暖對舅爺還存著別樣的心思。她是過來人,心裏明鏡似的。但凡動了情的男女,只要留神去觀察,大到一個動作,小到一個眼神,都能叫人瞧出端倪來。

可她越看越覺得心驚膽戰,越看越覺得沒底。她以為布暖是孩子家,又是深閨裏的姑娘,身邊有這樣的青年俊才,生出孺慕之情在所難免。少女嘛,懷春是少不了的。就像人生裏的調味料,鄉下那些饑一頓飽一頓歪歪斜斜長大的女孩子,一碰上城裏的戲班,還挨到人家後台和長得周正些的男戲子們借故搭訕呢!布暖蜜甕子裏泡大的,姑娘家不指著考取功名,閑書讀得多,水墨丹青、吟詩作賦,哪樣不是風花雪月的禍頭子?她年輕,一時糊塗也不必認真計較,等她想明白了,一切自然好了……可秀發現近來事情有點往偏了發展,似乎不是她原先預想的那樣。布暖荒唐,將來慢慢可以改正的。舅爺也跟著胡鬧,那這事處理起來就有難度了!

就像這回,有話不能光明正大說,偏拉到背著人的地方去。不知老夫人和葉娘子察覺沒有,橫豎她是覺得不妥的。都是有了年紀的大人了,這麽藏著掖著,反而令人起疑。眼下回來又受了重創似的,到底是哪裏談崩了?她估摸著,恐不是單單說蘭台那麽簡單,九成還摻雜了別的什麽。

秀沒法不去想,推算來推算去,益發覺得可怕。她要問清楚,壞疽不剜掉,到最後會禍害一大片,會讓人變成殘廢!

顧不得她眼下多傷感,她去撼她:“娘子,心裏難過不要憋著。這裏沒外人,同自己的乳母有什麽可隱瞞的!你這樣,要叫我操心死麽?你哪裏不順意了,說出來我給你想法子,成不成?若說舅爺解不了蘭台這個燃眉之急,咱們去求陽城郡主。她既然中意你,總會有手段在宮中斡旋,就是問聖人討人情,也能把你留下不是。”

布暖不言語,肩背弓成個半弧,間或輕輕地顫,可憐又可悲的。

秀無可奈何,“你不願和我說麽?那我去請老夫人來,你們祖孫是自己人,比我這外人強些。你和她老人家訴訴苦,老夫人素來疼你,想必定會替你周全的。”

她作勢真要出去,布暖忙支起身拉她。燈火映照下一張慘淡的臉,眼泡都有些腫了。她極心疼,伸手去撫她的頰,“你瞧瞧,好好的,鬧得這樣幹什麽!你哪裏不受用,總這麽疙裏疙瘩不是個事兒。我的乖乖,擎小兒就和我親。如今大了,有心事了,受了再多的苦也不同我說,把我撂在一邊站幹岸。”

布暖心酸極了,一陣陣的氣往上堵。張開手臂去攬她的脖子,抽抽搭搭著:“我的心事你最知道,何苦還讓我說出來!我這趟碰了一鼻子灰,連死的心都有!乳娘,你說人的一輩子到底有多少業障要還?及笄之後遇上那麽些事,往後還不知道會怎麽樣呢!我熬得肝兒都疼了,我活不下去了!”末了簡直號啕起來,仿佛要把所有委屈都宣泄出來。

乳娘是個通透人,她這麽一說,就足夠猜出個大概。

這回傷心是傷大發了!她的人生原本一帆風順,自打夏家九郎急殤過後,真正開始出現空前的苦厄。雖說日子照舊錦衣玉食,京畿的繁華遠勝陪都,將軍府的富貴排場也比布府顯赫許多,但這些僅僅是物質上的充盈。銀錢十萬貫,也抵不上心裏悠閑自在。她的委屈屯了個滿倉,那點子珠光寶氣的生活就算不得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