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驚暑

她憑欄而坐,身後是瀟瀟的楊花。日影西斜,照在半卷疏疏的竹簾上。她穿一件玉色半臂,鏤紗下露出一大截胳膊。畫帛是鮮亮的青綠描金,水一樣斜鋪在欄杆邊緣。她欠坐倚著,手臂壓在畫帛上,愈發顯得腕子白靜如玉。

永遠不要低估男人的占有欲,求之不得的時候他們可以使出多種手段。女人是天生的弱者,他眯眼看著她,仿佛已經手到擒來。

周國公聲名狼藉沒錯,手下有成堆的走狗奴才。沈大都督把人藏得再好有什麽用,打量他查不出來麽?他不說是手眼通天,下了狠心要探出個大姑娘的來歷,認真不是什麽難事。

怪道要躲躲閃閃,這女孩的出身追查到洛陽,當真讓他吃了一驚。原來是許過人家的,出閣前幾天男人意外死了,父母不願讓她到夫家守寡,找人冒名進了敬節堂,保她全須全尾地來長安避難了。

他忖量著,這是個好把柄。她身上系了兩個人的官途,倘或不小心抖摟出來,布如蔭和沈老六就完了。不過單瞧她的門第,確實不低。布家前朝時就是詩書大族,祖輩上出了兩個帝師,零碎文官更是數不勝數。如今沒落了,氣節依舊是有的。看看她,到了這個份兒上,端莊清高一點都沒少。

布家啊,如果沒有前面這一出,倒是門光彩的好親!他也甚佩服布家夫人,酸儒優柔寡斷,她一個女人家有膽色瞞天過海,不愧是鎮軍大將軍的姐姐。

話說回來,如果她只是個養尊處優的名伶戲子,他使點手段狎戲狎戲,等上了鉤玩得意興闌珊了,扔了便是扔了,他抖抖衣袖,連頭都不回一下。偏偏她是個望門寡……是閨閣女子卻又比閨閣女子可憐,這叫他有些遲疑。大概是失蹤已久的良心突然回歸了,遠兜遠轉著,覺得放棄可惜,白讓她溜走嘛,又大大的不甘心。

“娘子是哪裏人氏?聽說是東都人吧?”他抿了口茶,擱下蓋盅笑吟吟道,果然見她擡起了眼。

布暖只覺後腦勺發涼的,有股不祥的預感湧上來。這個紈絝莫非探聽到了什麽?她的來歷只有家裏人知道,藍笙和舅舅走得那麽近都沒有透露,他是從哪裏得知的?看來他搜羅的消息不少,只怕過往種種都逃不過去了。

她不說話,清水眸子只那麽望著他。還有什麽,一道說出來方痛快些!他要是覺得拿這個能來要挾她,那就是打錯了算盤。

她們主仆都是沉得住氣的,並沒有出現他預期的方寸大亂。她們越是從容,他越性兒生出逗弄的心來,轉過臉吹了吹欄杆把手上積的灰,閑適道:“我前兩日往幽州辦差,路過洛陽便順道探望舊識。不幸得很,他家郎君上月歿了,那日正好做六七。我隨了緇儀進去祭拜,那世兄一頭哭他兒子,一頭還極力稱贊兒媳,說賢媳知書達理,還未過門就自願給他兒子守節。景淳陰靈不遠,也一定甚感安慰。”說到這裏,終於看見她臉色微變,他恍惚感到成功了,笑得更是歡快,“這世道還有如此長情的人,著實的不多見。要我說,寡婦再醮不是稀罕事,那娘子鉆牛角尖真是不該,白糟蹋了花一樣的年華,娘子說是不是?”

這可惡的聲音簡直像從九泉下傳上來的!布暖聽見他提起夏景淳,頭皮直起奓,一刹那魂靈幾乎掙脫軀殼飄出去。外面一蓬蓬的熱風橫掃,西曬是很熱的,她卻感覺不到。背上出的冷汗浸濕了綢緞,潾潾粼粼然貼著脊梁骨。她眯萋著眼,看他的眼神如同看一頭洪水猛獸。

賀蘭這時才找著機會好好審視她的臉,小而尖的臉架子,白生生像春天新發的剝了殼的嫩筍。漆黑的眼睛,眼梢撇得長長的。嘴唇紅潤,略豐盈的,有飽滿順暢的唇形。靜靜坐在那裏,流動出穩妥沉澱的美。

香儂是真正的如臨大敵,她在一旁侍立,一只胳膊觸到布暖肩頭,衣料下肌肉緊繃,隱隱顫抖著。她義不容辭地站了出來,“我們娘子膽小,請國公快別說了。家主不是東都人,也不認得你說的喪家。請國公恕婢子無禮,這種死了活了的事同咱們不相幹,拿出來說嘴豈不無趣麽?”

賀蘭敏之依舊笑著,只是眼睛裏多了野性的狠戾。他說:“你是個忠仆,你家娘子有你護著,前世修來的好福氣。”

布暖反倒鎮定下來,淡淡扯了扯唇角,露出一口無瑕的糯米銀牙。起身筆直地立著,臉色滿是輕蔑,“難為國公爺兜了這麽大的圈子,費了這麽多的手腳。眀人不說暗話,我料想你既然拿來當著我的面說,不外乎有交涉的意思。國公爺心中所想不妨直言,奴有短處叫你握著,但凡辦得到的,少不得竭盡全力。但若是辦不到,頂多以死謝罪,也就一了百了了。”

賀蘭敏之沒想到她這麽幹脆,在他印象裏,這些金尊玉貴的嬌娘子遭受一點挫折就該癱倒下來。她倒好,這樣大的事,凜凜站著,半點沒有委曲求全的打算,還充滿了視死如歸的英勇氣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