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涼生

雨停了,天也黑透了。坊墻上點起了燈籠,一溜桃紅柳綠的花式,馨馨照著夾道,氤氳的濕氣裏摻雜了混沌的流麗。

青石板鋪就的路排水做得不好,映著燈火,能看見一攤顫動的反光。布暖緘默著,只貼著墻根微高起的地方走,看上去拘得慌,並且似乎心事重重。

容與摸不著頭腦,他本打算讓店裏夥計往葉府跑一趟,叫那邊派一乘輦來。可她悶頭就往外跑,他不得不放棄計劃追上來。

“暖。”他去拉她,“怎麽了?可是為賀蘭的事擔心?”

換作以前,她一定會覺得懼怕。可現在,有更叫她心驚膽寒的事,於她來說幾乎是滅頂之災。敵人另有其人,不管怎樣都能找到抵抗的法子。一旦要打倒的是自己,這種惶惑無依簡直讓人發狂。

剛來長安的時候她滿懷憧憬,也曾暗下過決心,如果愛了,要不顧一切地追求,要大膽把自己的愛慕說出來。誰知老天和她開這樣的玩笑,如今哪裏容得她開口!她連想都不敢去想,她的愛情成了見不得光的最肮臟的穢物。她悲哀地意識到,她的幸福生活到了頭,接下來該為自己的輕佻率性贖罪了。

她別過臉,輕聲哽咽:“不是為這個。”

他嘆了口氣,撩起袍角掖在蹀躞帶裏,到她面前半蹲下,拍了拍肩頭道:“上來,我背你。”

她站在那裏沒了主張,她已經長成大人了,無論是身體還是內心都日漸豐盈。如果要貼得那樣緊,兩個人都免不了要尷尬。

“不必了,我自己走就成了。”她慌忙擺手,像要甩掉粘在自己手上的令人作嘔的東西。

他是個強勢的人,一直都是。他也不聽她推諉,簡單重復了一句:“上來!”

布暖無可奈何,硬著頭皮伏在他背上。要注意姿勢,又擔心自己仰得過於厲害,叫他背得吃力,便悻悻道:“舅舅,我挺沉的,還是讓我下來自己走吧!”

他是行軍打仗的人,她那點分量對他來說不值一提。他說:“你和小時候沒什麽差別,只別亂動就是幫我了。”

她聞言安靜下來,其實她那樣貪戀他,這一刻是偷來的,以後也許再沒有了。她探前胳膊圈住他的脖子,把臉枕在他肩頭。獨活的味道繩索一樣絞住她,她洇洇落下淚來。

他放慢了步子往前磋,她輕盈的馴服的,靠在他背上只有那麽一點點。他不覺得累,這是種甜蜜的負擔。可惜歸程很短,時候也難長。他擡起頭,夜濃如化不開的墨,如果能一直這麽下去倒也是令人向往的。

“暖。”他輕輕地叫她,“再過一個坊就到了,不要睡著。”

她緊了緊手臂,用全部的生命去擁抱他,恨不能長在他身上,嵌進他骨血裏去。

她不說話,路上仍有來往的行人,有腳步聲、交談聲。他微微回頭,右邊的臉頰碰到她光潔的額頭。他聽見她輕淺的抽泣,幾乎停下步子:“到底怎麽了?你同我說說。”

他溫柔隨和極有耐心,她愈發難過,齉著鼻子說:“你別問,我總這樣,想到什麽,高興會哭,不高興也哭。你要問,我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他笑了笑:“好好的,怎麽有那麽多的眼淚可流。”

她嗯了聲:“眼淚流出來,心裏就幹凈了。有時我想,倘或人像蝴蝶一樣,春暖花開裏恣意的活。等春盡了不要留戀,爽爽快快殉著春光去,這樣未嘗不是好的。”

他沉默一下,皂靴踩在濕潤的青石板上,有短促清脆的聲響,隔了好久才道:“人背負的東西太多,也不是只活短短的一春。要恣意,談何容易!”

“所以我以後都高興不成了。”她沒辦法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表達出來,只得狠狠把眼睛抵在他肩頭,讓眼淚滲透他的襕衫,最好一直流進他心裏去。她泣不成聲,“舅舅,我好難過……”

他束手無策,從來不知道女孩子是這樣多愁善感的生物。他想起知閑,她在他面前永遠是好脾氣的,從不驕矜,也從來不會糾纏不清。他活了二十七年,接觸得最多年輕姑娘只有知閑。也許她太想好好表現,性格變得單一,讓他以為女人除了寬容大度再沒有別的了。如今來了布暖,她的確是孩子氣的。歡喜了會笑,不稱心了會鬧別扭,還會無緣無故地哭,像足了沒長大的孩子。他對她除了憐惜疼愛還有什麽?時時刻刻惦記著,吃穿雖不用愁的,卻怕她受了委屈無處申訴,這種感覺只怕到她出嫁也好不了了。

她為什麽難過不願同他說,女孩子總有些秘密要保留著,他也不便追問。只是她一味地哭,那哽哽的抽氣聲仿佛一記記重拳擊在他腦門上。他開始懷疑是不是到了葉家誰叫她不受用了,這麽思忖著,他的心情變得陰郁起來。若真是,明日送新郎官出了門他就借故向葉家大人告假,先帶著她回長安去是正經。他以往都沒意識到自己是個護短的人,他的外甥女,有什麽差錯自己管教猶可,受了外人的氣是萬萬不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