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晚照

他見了二夫人拱手作揖:“給二姨母請安。四妹妹也在?我到了府裏就沒見著攸寧,才剛正要打發人過去問呢,可巧二姨母在這兒。他人上哪兒去了?”

攸寧就是葉家五郎,葉夫人嘴裏那個最不成器的敗家子。容與同他其實處得很淡,平時沒有什麽交集。眼下問他去向,不過是打個岔解救布暖罷了。

二夫人臉上掛不太住:“我一早就沒見著他,他上哪兒去從不知會我的。”

容與輕淺一笑,對葉夫人道:“那邊府裏送氈褥來,蔚兮和知閑帶人鋪房去了。我這兒閑著,要過‘聽自在’瞧瞧去,來和姨母、母親告個假。暖兒是頭趟來高陵,順帶問她願不願意一道去。”

自打他從睦州回來就沒和布暖好好說過話,她一時好一時壞,弄得他惶惶不安。今早上又夾槍帶棍地拌了嘴,他的心從長安懸到高陵,總要尋時候和她細論一論。雖然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但只要能獨處會兒,解釋上幾句哄一哄,大概她熨帖了,自己也就舒心了。

藺氏點頭道:“暖兒高興就去吧!跟舅舅外頭逛逛,喜歡什麽,帶些回長安去。”

布暖慢慢站起來,分明極願意,偏又做出不情願的樣子來:“暖兒要在外祖母跟前侍候。”

葉夫人和藺氏對視著笑:“知道你的孝心便足夠了,年輕輕的愛玩就去吧。趁著今兒有空,明兒賓客多了亂,要出去就沒機會了。”

布暖蹲身道是,回身看容與一眼,又別過臉去。

這時司禮的婢女端了幹果進來請示下,葉夫人起身過了目,順手從食盒裏抓了把葡萄幹塞給布暖,笑吟吟道:“去吧,跟舅舅出去轉轉,入夜前回來就成。”

布暖捧了滿手葡萄幹,也不知怎麽料理才好,躬身道了是,就隨容與退出廳堂。一頭走,一頭覺得好笑,她這樣大的人還要往荷包裏揣小食,又不是三歲孩子。

還好有玉爐,她和香儂原在檻外候著。見她出來了忙迎上來,也不用吩咐,把葡萄幹一股腦兒裝進了自己的布口袋裏。

“娘子要往哪裏去?”香儂道,“奴婢這就拿帷帽來,你且等一等。”

“你們留在府裏。”容與突然開口道,“她同我一道出去。”

按著規矩,尚未出閣的姑娘要出門該有婢女跟著。不過有家裏父兄同行,倒也不必那樣刻意。兩人見舅爺發話不敢怠慢,橫豎也在情理中的,便諾諾應著送到府門上。伺候布暖戴上幕籬,放下長長的黑紗仔細別上金絲扣,諸樣都準備妥當了,目送他們拐過坊墻方退回府裏。

好像要變天了,又因著時候不算早,已經到了申時二刻,太陽沒有先前那麽烈。眯眼看看,隱在大片的雲後面,影影綽綽只露出一點炯然的微亮。

兩個人沒有乘車,高陵城池實在小,容與怕用了車,不消半時就能把高陵走遍了。眼角掃得見她,依舊是優雅從容的姿態。他記得是有話要和她說的,可這刻卻又想不起來了。

布暖並不知道他要帶她去哪裏,她心裏裝著事,腳下虛浮,每一步都像是踩空的。她轉過臉打量他,胸口有什麽湧動著。他有些漫無目的的樣子,垂眼看地上,睫毛溫馴的半覆蓋住深邃的目光。他有完美的側臉,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峰。她不自覺的癡迷,私下感慨,男人的五官長成這樣,算是造化了吧!

他大約是感覺到她在看他,調過目光來與她對視。她的臉隱匿在皂紗後面,模糊的一團。他驀然生出種沖動來,想去掀她的遮面。他差點就那麽做了,可她一出聲,倒把他驚醒了。

她說:“舅舅,你帶我去哪裏?”

去哪裏……可以去天涯海角嗎?他不由泄氣,不能夠的呀!

“就是走走。”他嘬了下唇,“你會彈琴嗎?”

她笑了笑,布家的女兒,別的可以不會,琴棋書畫是缺一不可的。她說:“會一些,彈箏還算拿手。”

他頷首,眼睛微微的彎起來,那眼珠子像池底黑色的曜,上面汪著水,通透得令人不安。

“是去琴行?”布暖覺得自己有點沒話找話,“你要買琴嗎?”

他嗯了聲,背著手踱步,臉上是種閑暇愜意的神情:“高陵有個有名的琴師,做琴精雕細琢,九個月出一把,千金難求。我上年去瞧過,他那時還在做雁柱,如今不知怎麽樣了。倘或做好了,便給你買回家去,閑時好打發時光。”

她覺得奇怪:“給我買?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想買就買。就像有了顆最名貴的珠子,要拿匹配的盒子來襯托。名劍配英雄,名琴自然要配美人。他就是想把最好的東西給她,這種渴望強烈到讓他神魂震蕩,卻又不知所起。

“我聽說你在繡孔雀圖,花的功夫太大。按時候算,你一日要在繃架前坐多久?”他拿腳尖一挫鞋前的石子,那石子咕嚕嚕向前滾去,“別繡了,要怕外祖母跟前交代不過去,我另派人找繡娘替你。總之別再繡了,沒的弄壞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