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欲語

五月二十二是葉蔚兮大婚的正日子,娘家親戚要提前一天到賀。

藺氏是個急性子,才過四更就打發人來傳話,叫娘子早早起來,早些收拾了,坊門一開好上路。

布暖離了胡榻,剛下地的時候有些懵,也不知道該幹什麽,站在那裏傻愣愣的發呆。

屋裏人開始忙活了,端了青鹽來伺候她漱口,絞好熱巾帕給她凈臉。然後描眉畫目,盤發插步搖。前一天備下的東西往她身上一通狠堆,再推到鏡前讓她自照,花團錦簇,倒別有一番韻味。

她一頭扶鬢,一頭嘀咕;“舅舅大約是老了,眼神不濟了!明明我打扮起來很好看,他偏說不好。胭脂不好、衣裳不好,什麽都不好。”

眾人笑她:“又在那裏顧影自憐,也不怕酸倒別人的牙!”

香儂來給她抿碎發:“妝也分好幾種,上回那些嬤嬤本事不好,糊墻似的,左一層右一層,我瞧著都驚出一頭汗來,難怪舅爺要說。”她又笑,“我今兒是按著舅爺的意思給你打扮的。他不是覺得石榴嬌不稱你,要嫩吳香方好嗎?才剛試了試,果然還是舅爺有見地!以往總覺得嫩吳香顏色太淡,如今一試,淡雖淡,卻有那些濃暈沒有的別致。”

布暖盯著頰上看了半晌,發現這暈品的確是不賴。然後開始腹誹,男人家,對胭脂水粉那麽了解做什麽?要練成這樣毒辣的眼光,不知是瞧過多少女人去了!

她泄憤式地哼了一聲:“哪裏別致?一點都不別致!香儂,還給我擦石榴嬌!”

玉爐捧著襪子來,邊給她套上,邊仰頭看,“這就很好,比那天對付宋家強多了!石榴嬌太過淩厲,更適合豐腴的美人。你還是安生些,用淺淡的顏色就足夠了。”

布暖還是很不屈,噘著嘴打量許久。不可否認,這種平和的顏色比大來大去的狂狷更適合她。有一點慘戚,卻又有種耽於逸樂的松散。就像煙囪口的月亮,迷晃晃,觸手可及。

她扭了一下身子,抖了抖臂彎裏的畫帛,裝模作樣納了個萬福。嘖,她的心花一朵朵開足了——喲,鏡子裏的美人是誰喲?瞧這通身的氣派!半臂掩映裏朦朧透出玉條脫的輪廓,她撩起薄薄的布料打量,得意地認為,自己扮上了不說傾國,傾個城還是可以的嘛!

眾人哧哧地笑,她轉過身來有點不好意思。想了想,強自做出威嚴來,挑著眉梢道:“笑什麽!我的團扇呢?”

檻外的婢女探身進來通傳:“郎主在抄手遊廊裏,問娘子扮好了沒有。若是好了,這就過門上去吧!”

布暖手上一頓,回頭看看玉爐和香儂,那兩個人整衣衫,捋頭發,一乎兒就收拾停當了。

本來還想磨嘰陣子,讓他在外頭喂喂蚊子,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小肚雞腸,似乎不太好。遂威武地一揮手,表示大軍開拔。

從煙波樓這頭沿遊廊下去,舅舅就在地勢平坦處的岔口,想是特地從假山那面兜過來等她的。

十來天沒見,她竟感到生疏。他長途奔波黑了些,卻是眉眼濃鷙,愈發英武豪邁。她瞬間氣餒,又像頭回見面那樣,兩個人差了一大程子,她在他面前拘謹不安起來。

她低著頭,縮肩弓背地挪過來。他突然想起昨天傍晚,她閉著眼睛叫他名字時候的樣子,嘴角含笑,眉宇寬廣能容納天地似的,和現在完全是兩個樣子。他啟了啟唇,想說什麽,瞥見她身後兩個隨侍婢女,驀然沉寂。

布暖一板一眼欠身:“舅舅萬福。”

她這樣子見外,倒惹得他莫名困頓。他攏起眉擡了擡手:“免禮。幾日未見,你禮數上倒有寸進。”

她語塞,一時不知怎麽應對他的話,只得含糊唔了聲:“舅舅路上辛苦,昨兒我睡了,沒能迎舅舅,對不住了。”

“客套什麽!”他有些沉不住氣,轉身道,“我離京幾天,叫你認不得了?”

她不吭聲,悶頭跟在後面。他突然覺得灰了心,甚至連頭發也要灰了。這是很大的一種失望,他以為分開了十天,再見到他她會羞澀地歡快地縱上來,縱到他懷裏,縱到他肩上,會揚著笑臉說“你回來了”,可是沒有。她客氣而疏遠,眼裏有陌生的退避和怯怯的荒寒。

莫非還在為睦州之行前他的幾句話不快嗎?還是她乳娘又同她說了什麽,以至於她像變了個人?

他邊走邊忖,琢磨了好久,似乎是想明白了。他一開始設想的方向就不對,他們的甥舅關系裏,原就不該出現那些場景。是他糊塗了,他怎麽能希望一個及笄的大姑娘,還像孩子似的不避諱,對他有言語上的、肢體上的依賴和糾纏!

他松懈下來,背著手往前走。涼潤的晨風吹起衣角,他無謂地扯動嘴唇,笑得蕭索又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