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難度

知閑走後第二日,聖人便還朝了,容與重又忙起來。先前說要上睦州去的,果然連夜點了兵,一早就離京了。布暖聽說了面上尚算淡泊,忖著他到底是長輩,她表個熱絡就成,用不著做更多。動作多了不好,畢竟兩人都尚年輕,就像父親說的,甥舅倆多有不便,少見面是最穩妥的。

她閑時頗多,開始著手繡孔雀圖,薄如蟬翼的綃紗拿繃軸固定住,橫淌過正廳的半間房。她的刺繡手藝師承姑母,辮繡是最傳統的技巧,除此之外還有長短針、釘線繡、打點繡、暈襇繡、蹙金繡,名目繁多,代代相傳。

繡孔雀很考究,尾羽草木用平針推暈法。孔雀頂上有一棵花樹,要用平針和鎖繡結合的手法。雙面繡在別人看來是極難的,但她十二歲時就能嫻熟地操控。只要肯下心思,繡出一幅濃烈而堂皇的繡品不在話下。

藺氏領人托著新做的衣裳進來時,她正坐在繡架前飛針走線。三十六色花帛高懸身後,鋪排成厚厚的簾。她連眼皮都沒有掀一下,入了神,便什麽都聽不見了。

藺氏移步過去看,這是幅雙面異色繡。早前聽說她閉門不出是在做針線,卻沒想到她做的竟是這樣的上品。動針的時候不長,才繡了一小片樹冠,已然讓人驚艷不已。藺氏不免咋舌,萬沒想到她小小的年紀,會有這等手段!以往只當她和普通富貴人家女孩一樣,了不得熟讀了四書五經,會寫信,會做些女紅。不過現在看來,還真是小瞧了她。

布暖眼梢上瞥見了人影,這才擡頭看。見是藺氏來了,忙記了針擱下手上活計,站起來迎道:“我才剛不曾瞧見外祖母,忒失禮了!”相攜了到席墊上,殷勤添茶倒水,“外頭這樣熱,外祖母有示下派人過來傳話就是了,何必親來。”

藺氏笑道:“我的兒,這趟跑得可值。不來真不知我家暖兒有這樣拿得出的好本事!哎呀,真真齊全極了!將來不知誰家有這福氣討了去,單這一雙巧手,就能堵得婆婆妯娌不能說嘴!”

邊上乳娘順著話頭道:“老夫人不知道,咱們洛陽庫裏有好些繡品,都是娘子的手藝。這個雙面異色繡不算最難的,她還會雙面三異繡,繡出來的東西兩面天衣無縫,那才是上上的珍品!”

藺氏聽了探身到繃子上看,嘖嘖道:“可不是!這樣巧妙!”她在枝葉上輕輕摩挲,“這是什麽針法?繡面細膩得畫兒一樣,藏針隱線,針腳點滴不漏的。”

布暖應道:“回外祖母的話,用的是散套針。這裏都是枝枝葉葉,下頭樹幹用亂針繡。還有戧針、施針、打點、擻和針,等繡到孔雀時用嵌條繃了立架繡。”她抿嘴一笑,“舅舅和葉姐姐大婚,我沒什麽送得出手的。孔雀圖繡成了鑲個鏡框,給他們做賀禮。”

藺氏點頭道:“我料著你葉姐姐定然稱心!不過依我說,不如繡一雙孔雀妙,圖個好口彩,是不是?”

這是一個母親良好的祈願,希望兒子媳婦能雙宿雙棲。布暖勉力笑:“我倒沒想到,就依外祖母的,回頭再重描底子,添個雌鳥上去。”

藺氏合了心意,撫掌道:“我的兒,難為你一片心!”忍不住又去撫觸,愛不釋手的樣子,“真好,真是齊全!”

布暖看她那樣,只道:“外祖母喜歡嗎?等這幅完工,暖兒給你繡個普賢菩薩,擱在案頭上也好看的。”

“那很好。”藺氏道,“只別繡壞了眼睛,轉頭沒日沒夜的,就是我的不是了!”

布暖諾諾應了,祖孫兩個趺坐著,閑閑聊了一會子刺繡種類。藺氏半晌才想起來意,招呼仆婦把漆盤端來,道:“我真是不中用了,幹什麽來的都忘了。這是上趟給你做的衣裳,才剛裁縫鋪子著人送來的。你瞧瞧,樣式做工都不賴。你挑一套喜歡的備著,明兒要穿的。”

布暖看了看那堆桃紅柳綠:“明兒是葉家舅舅的正日子嗎?”

藺氏端茶抿了一口道:“後兒二十二才是,不過咱們明日就要動身。娘家親眷早一天到是臉面,只有那些人丁單薄的族戶才正日子去。”

布暖哦了一聲,轉過頭看窗外紫薇林。風吹枝葉搖,盛夏處處綠意,唯有那片林子紅得鮮活爛漫。

舅舅走了十來天了,自從那日宋家鬧過之後就再沒見到他。她腦子裏告誡自己撂開,心裏偶爾還是記掛他,只不好問,不好說。又摻雜了些怨懟的錯綜復雜的感覺,亂糟糟惶惶然,如今唯有坐在繃架前才能忘了那些。

藺氏並不知道她一刹兒辰光動了那些心思,調過視線看廊下人喂鸚鵡,慢聲慢氣道:“你舅舅走了這幾日,算算時候今日該回長安了。明日要往高陵去,也不知汀州有沒有給他提個醒。他一忙,家裏事就忘到脖子後頭去,倘或耽誤了,我可不給他善後打圓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