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疾雨(第2/2頁)

她閉上眼,垂下頭,把臉埋進臂彎裏。前途渺渺,身不由己,只有隨風飄,飄到哪裏就在哪裏紮根。

“香儂,你心裏有沒有喜歡的人?”布暖溫吞地問,“原來在洛陽的時候就聽說你和賬房上的維風好,你要是留在洛陽,或者能有個結局。現在跟我來了長安,不知將來怎麽樣,也許再也不能和他見面了。”

香儂只是笑:“像我們這樣的人,市價比昆侖奴高多少?伺候著你,有我一口飯吃就是好的了。我無父無母,身無長物,還祈求什麽?維風……”她頓了頓,眼裏的光載浮載沉,“我可不敢有那個心思,他是賬房先生,清高的讀書人。我一個使喚丫頭,哪裏高攀得上。”

布暖嘀咕著:“我從不拿你當使喚丫頭,你和玉爐都像我的姊妹。看以後有了機會把你送回東都去,叫阿娘做主,把你們湊成一對。”

香儂抿嘴笑:“那也得人家樂意才好,捆綁能成夫妻嗎?再說他未必沒有心儀的人,我擠在裏頭自討沒趣。”

布暖調頭看亭子外的狂風暴雨,花壇裏的蘭草被打得東倒西歪,葉子幾乎埋進泥土裏去。只有那盤槐是強勢的,枝條盤盤曲如龍,聚成一個龐大的傘頂,看似蒼古,在雨裏卻另有種婉轉的美感。

主仆倆被困在抱松亭裏,身上濺濕了,風一吹冷颼颼的。挨得更近些,喋喋議論諸如男人女人之類的話題,想想也是極可笑的。

“這雨什麽時候能停?”布暖茫然嘆息,“衣裳都濕了,不如跑出去吧!”

香儂說什麽都不幹:“還在打雷,多瘆人!萬一被雷劈中怎麽辦?”

布暖嘿嘿一笑:“如此就說明我和夏九郎是有緣分的,說不定陰曹再相會,他還娶我做娘子呢!”

這話是脫口而出,說完了想想有點恐怖,心裏突突跳起來。下意識左右觀望,倒看見一個穿著油綢雨衣的人上了台階,頭上鬥笠壓得低遮擋住了面孔,轉眼就登上了抱松亭。

她蹲在地上,顫巍巍擡頭看,叫了聲“舅舅”。

容與憐憫地打量她,裙角濕了,大片地耷拉在地上。頭發也散了,劉海貼著兩邊臉頰,嘴唇凍得發白,大眼睛忽閃忽閃看著他,楚楚可憐得厲害。

他擰起了眉,脫下綢衣把她裹住,她仰著臉問:“舅舅才去渥丹園嗎?”

他不答,都辰正二刻了,他早就請過了母親的安。坐在渥丹園等了好久也不見她來,恰逢又變了天,他突然擔心她半道上淋雨,便辭了老夫人出來尋她。煙波樓到渥丹園有兩條道,他並不知道她平常走哪一條,只是憑直覺。謝天謝地選對了,她果然是困在了這裏,看樣子凍得不輕。

“冷嗎?”他給她緊緊領口的繩結,對香儂道,“你且等一等,後面會有人來接你。”

香儂道是,布暖響亮地打了個噴嚏,容與回過頭來瞧她,她有點不好意思,可實在是冷,臉都僵成了青灰色,再紅不起來了。

“天色不好,一天不請安也沒什麽,值當這樣冒雨嗎!”他去拉她的手肘,撐了傘將她護在身後,邊走邊道,“這裏離渥丹園近,先上外祖母那裏去,等換了衣裳再回煙波樓,別受了風寒。”

布暖諾諾應了,吸著鼻子跟他下台階,又回身囑咐香儂道:“等人來接你就回去,讓玉爐給你煎驅寒藥吃,在屋裏歇著別出來,調息好了再說。”

“自己像個落湯雞似的,倒有閑心照應別人!”容與嘲弄道,“我不來接你,你打算怎麽辦呢?”

“我等雨停。”她說,自發去牽他的手。有了上回觀競渡,這趟再手拉手,兩人都是極自然的,沒有半點別扭的地方。

他用力握住她,讓她一步步走穩:“路上有青苔,下了雨更滑,小心些。”

這暴雨真不是說著玩的,啪啪傾注而下,布暖總疑心會把油紙砸出洞來。容與的皂靴早濕了,袍角的水汽也氤氳到了膝蓋。他一手拉著她,一手撐著傘,大風吹來,傘紙翕動得幾乎打不住。

她遮著眼睛咕噥:“我站不穩了,要摔了!”

他索性停下來:“那我背你?”

她嚇了一跳,訕訕笑道:“不必了,這麽大的人還讓舅舅背,不成話呢!”

他唇角一揚,沒再言聲,復領她踽踽前行。

他在前頭開路,她也不留意太多了,只知道跟著他便是最安全的。她淺淺地笑,在他身後,她方敢放心仰望。這樣一個光芒萬丈的人,有著怎樣華麗的人生啊!她又低下頭去,說不上的傷感開始彌漫心頭。如果她將來還有福氣嫁人,不知能不能遇上像他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