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二十章 桑之落矣

空蕩蕩的房間裏此刻只有我與趙鞅二人,悄無聲息的寂靜在我心裏催生出了無數瘋狂的念頭。現實、夢境、過去、現在,數不清的場景在我眼前閃現;死去的人、活著的人全都張著嘴在我耳邊不停地嘶吼。

眼前是沖天的火焰、坍塌的城墻,焦黑的泥土帶著火星撲落在脆弱的花枝上,花海燒成了火海,到處都是哭聲,到處都是滾滾的黑煙。我赤足踩在炙熱的大地上,腳心傳來的痛楚叫我舉步維艱。我知道這是自己的噩夢,卻不願醒來,因為我想見一見阿娘,見一見阿兄,即便是在夢裏。

走進大河之畔的城池,巍峨的城樓在身後的大火中轟然倒塌,可我沒有回頭,因為那是我無力阻止的過去。

“阿娘——阿兄——”我踩著焦土一步步往城中走去。

“阿舜——阿藜——”男人的聲音似回音在我耳畔鳴響。

我停下腳步,望著眼前滾滾的濃煙。手提長劍的趙稷就這樣穿過火焰,穿過火海朝我走來。他的劍尖滴著血,他的臉上滿是黑煙熏染的印跡。

“阿爹……”我看著他,嘴唇一動,竟喚出了自己以為永生都不會喚出的兩個字。

“你是誰?”一身火星的趙稷來到我面前,他低頭打量著我的臉,我凝視著他,他突然擡手按住我的肩膀,將一柄滴血的長劍一寸寸地刺進我的胸口。“你就是我的好女兒嗎?”他問。

“不——”胸口的劇痛讓我尖叫著從夢中醒來。

黑暗中,無恤緊握著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將我摟進懷裏:“怎麽了?做噩夢了?”

我蜷縮起身子在他懷中默默地點了點頭。

“沒事了,醒了就好了。”無恤吻了吻我的頭頂,將我抱得更緊。

“我剛剛有說什麽夢話嗎?”我問。

“你要告訴我你夢見什麽了嗎?”

“不要。”我輕輕地搖頭,夢裏的一切是我永不能言的秘密。邯鄲、趙稷、戰火、復仇,無論是哪一個,只要我一開口,我現有的世界就會崩塌。

“那就睡吧。”

“嗯。”我輕輕地答應,過了許久又問,“外面下雨了嗎?”

“也許下了,也許沒有。除非你現在想和我一起去看雨,否則我不關心。”無恤撩開我粘在臉上的碎發,溫柔地替我合上眼睛,“你這兩天累壞了,快睡覺。”

“我怕還會做噩夢。”

“沒關系,我會去你夢裏找你。”無恤在我發間輕吻,嘆息著將我擁緊。

我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慌亂的心終於漸歸平靜。不管天明我們是不是要分開,起碼這個夜晚他還在。

“阿拾——阿拾——”

夜半,於安的聲音伴隨著重重的敲門聲闖入我的耳朵,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幾乎以為這又是另外一個夢境。

“這個時候他怎麽來了?”無恤起身點亮了桌案上的油燈,窗外依舊漆黑一片。

“不知道,別是四兒出了什麽事!”我抓起散落在地的衣服胡亂一套,來不及穿鞋就奔出了房門。

屋外下著小雨,於安舉著火把站在院門外,身後還跟著駕車的小童。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我急問。

“卿相起夜摔在院子裏了,守夜的侍從發現時,人已經昏迷不醒了。無恤不在府裏,醫塵又在宮裏,趙府裏的巫醫束手無策,家宰怕張揚就只能來找我了。”

“好,我換身衣服馬上就跟你走。”我跑進屋,無恤一手拿著巫袍,一手拿著藥箱等著我。

“你都聽見了?你也趕緊回府去吧!”我脫下外衣,從床鋪底下抽出一條白布飛快地纏在胸前。

“董舒一個人來的?”

“還有個駕車的小兵。”我套上巫袍,接過無恤遞過來的藥箱,隨便找了根木簪將頭發束在頭頂。

“那你先走吧,我隨後就到。”

“為什麽?”

“就算你是男子,我在你房中留宿也會惹人非議。”無恤俯身吹熄案上的燭火,替我打開了房門,“快去吧,卿父等著你呢!”

“嗯。”我一邊系著巫袍,一邊飛快地跑出院門跳上了於安的馬車。

小兵一甩長鞭策動馬車。於安回頭看了我的小院一眼,嘴唇微微一動卻沒有開口。

雞鳴未到,趙府的後院裏燈火通明,一家子男男女女全都擠在趙鞅房門外。男人們竊竊私語,女人們則擁在一起小聲啼哭。

我敲了門,伯魯來開門。不料想,門一開,原本跪在門邊的十幾個女人突然發了瘋似的號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還作勢要往房裏擠。

“快進來!”伯魯用身子擋著門,好不容易將我拉進屋。門一關,外面的哭聲立馬又消停了。

“這都是些什麽人呀?”我跪在地上摸了一圈才找到自己被擠落的木簪。

“都是府裏有子的貴妾,因我阿娘去得早,沒人管束才這樣失禮。你快過來看看卿父!”伯魯一手拎起我放在地上的藥箱,一手將我扶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