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二十章 桑之落矣(第4/9頁)

“既是卿相聽說的,定不會有錯。”我低眉垂目。

“當年太史收你為徒時曾說你是捧書而至的白澤,專為輔佐聖人治世而生。那時候,老夫還以為太史口中聖人乃是老夫自己。如今看來,你這捧書而至的白澤,真正要輔佐的卻是我兒無恤啊!智瑤那豎子性狂且躁,不足以成大事;我兒性狠志堅,亦能忍,方是雄主。若天佑我趙氏,肯再賜老夫五載春秋,區區智氏何足懼也。”

“眩暈之症最忌勞累躁怒。若卿相真在乎性命,修身養性是為上策。”

“昔日賢人周舍在世時,也常勸誡老夫要收斂怒氣。只是脾性是生來的,要改,談何容易。”趙鞅說完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我以為他又睡了,他卻突然幽幽嘆了一聲道,“當年老夫若有我兒一半隱忍,也不至於怒殺了趙午,害得趙氏險些亡族……”

趙鞅夢囈般的一句話在我心底撕開了一道裂縫,那些被壓抑的憤懣和仇恨隨著“趙午”二字全都爭先恐後地奔逃了出來。

空蕩蕩的房間裏此刻只有我與趙鞅二人,悄無聲息的寂靜在我心裏催生出了無數瘋狂的念頭。現實、夢境、過去、現在,數不清的場景在我眼前閃現;死去的人、活著的人全都張著嘴在我耳邊不停地嘶吼。如果我把劍刺入趙鞅的喉嚨,那所有的聲音是不是就能瞬間消失,我的心是不是就可以從此安寧了?

“卿相?”

“嗯?”趙鞅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老夫又睡著了?你師父來了嗎?”

“沒來。”

“哦,你這些年可同你師父學過解夢?”趙鞅看了我一眼又合上了眼睛。

“卿相可是又做了什麽奇怪的夢?”

“沒有,就是夢見了幾個故人。”

“卿相可是夢見趙午了?”我盯著趙鞅脖頸上微微顫動的血脈道。

“你如何知道?”他一下睜開了眼睛。

“卿相素來不喜他人提及當年的邯鄲之亂,更不喜旁人提及趙午其人。今日卿相突然自己說起了,想來定是夢中有所見,有所感。”

“老夫沒有夢見趙午,倒是夢見他不怕死的兒子了。”

“趙稷?”

“是啊,老夫聽說有人在新絳城見到他了。”趙鞅微微側頭,淡灰色的眼眸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臉上。

方才那些盤踞在我心頭揮之不去的瘋狂念頭,在他的目光之下霎時灰飛煙滅。莫名的冷氣自腳心直沖而上,放在膝上的兩只手已冰涼一片。

“趙稷是叛臣,他此生怎敢入晉?卿相聽到的多半是謠言吧!”我強作鎮定。

“是啊,謠言最是無稽。我借他趙稷十個膽,諒他也不敢入絳!可他,他怎麽敢到老夫夢裏來?”

“卿相昨夜夢見什麽了?”

“卿父,太史求見。”無恤的聲音自門外響起。

“請太史進來!”趙鞅雙臂一撐又坐了起來。

一襲墨色巫服的史墨推門而入,趙鞅隨即揮手讓我回避。我同史墨見了一禮,默默退了出去。無恤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是有話要說,但還是合上了房門。

灰白色的瓷土罐裏沸騰著魚眼似的氣泡,被切成薄片的血參根在淡棕色的藥湯裏不斷地上下翻滾。我蹲在火爐前,正午的太陽懸在頭頂,直射而下的陽光在瓷罐光滑的口沿上亮起了一彎刺目的光。

趙鞅為什麽會提起趙稷?他已經知道我見過趙稷了嗎?他知道我是趙稷的女兒嗎?

這瓷罐裏熬的是一服養血補氣的湯藥,再等一刻鐘,待湯藥裏的龜板膠都溶化了,我就會把它呈給趙鞅。趙鞅如果真的已經對我起疑,就絕不會喝下我熬的藥。

屋裏的人還在說話。趙鞅和史墨的聲音很輕,一點點嗡嗡地響;無恤的聲音略高些,但零零碎碎怎麽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伯魯此刻也在房裏,但似乎一點兒都插不上嘴。

趙鞅到底做了什麽夢,要請史墨來解夢?史墨這會兒在屋裏又會和他說些什麽?趙稷入晉的消息顯然已經有人告訴趙鞅了,那城外嘉魚坊現在會是什麽光景?

我有滿滿一肚子的疑問,所有的答案都在一門之隔的地方,我卻不敢離開藥罐寸步。我不殺趙鞅,我的父親自然會有別的手段。他這次既然冒險來到新絳城,就絕不會無功而返。

“卿相,藥煎好了。”我端著新煮好的藥湯推開趙鞅的房門。

趙鞅靠坐在床榻上,灰白色的長發淩亂地披在肩頭。也許是因為聽了史墨的話,也許是因為對史墨說了太多的話,他此刻的臉色並不好看。

“卿相,藥凉好了。”我跪到榻旁,將盛著藥碗的漆盤奉至趙鞅面前。

趙鞅朝我伸出手來。漆盤上的重量一輕,我心頭高懸的巨石轟然落地——還好,他什麽也不知道。

“卿相且慢——”趙鞅低頭正欲喝藥,一旁的史墨卻突然將碗奪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