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二十八章 折筆停書(第4/5頁)

“夫子,你的手流血了?”我伸手去抓孔丘的手,卻在他手邊看到了半截被掰斷的竹筆。我拾起地上的竹筆,很快又在案幾上找到了另外半截斷筆:“夫子,你這是做什麽?”我緊緊地握著手中的兩截斷筆,不可置信地望向孔丘。

孔丘坐起了身子,他低頭直直地看著案幾上的竹簡,黯淡的眼眸裏淚光隱隱:“不寫了,我早就不該寫了,如果我不作《春秋》,如果我不讓顏回整理古籍,他也許就不會死了。是我把他累死了,他還那樣年輕……”孔丘用他幹瘦皸裂的手輕輕地撫摸著竹簡上的字。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竹簡右下角那幾滴暗紅色血漬顯得格外刺目。

“夫子,收集、編整散落的古籍是你的意願,也是顏師兄自己的理想啊!人這一生若能心無旁騖地為了自己的理想而奮鬥,是多麽讓人歡喜的一件事。顏師兄寫完這卷書簡的時候,他心裏一定是高興的。如果他現在還活著,也一定不願見到夫子為了他傷心折筆啊!”

“我知道回不會怪我,可我卻不會再作《春秋》了。”孔丘垂下頭默默地把書簡卷了起來,“我當年作《春秋》是為了讓天下間的亂臣賊子因為懼怕後世的口誅筆伐而有所收斂。但時至今日,他們早無一點兒廉恥之心,往後再作也已經沒有意義了。我這一生……終是一事無成啊!”孔丘說到最後已經哽咽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夫子一生若以輔佐君主、富國強民為理想,那自然不能與管子、晏子相比。可在拾看來,夫子這一生卻又有管子、晏子不可匹敵的大成。你有我們,你有三千弟子遍布天下,你有這滿府的書簡可以薪火相傳、教化後人。”

“拾,為師有一句話想問你。”孔丘聽了我的話,突然擡起了頭。

“夫子請問。”我擡手行了一禮。

“吾之道可止亂世乎?”

我沒想到孔丘會在這時候問出這樣的問題來,一時愣住了。我該怎麽回答他?是說出自己的心裏話,還是說幾句順耳的話先勸慰一下他?

我在心中思量片刻,最終還是搖了頭:“不能。弟子認為,夫子之道不可以止亂世。”

“為何?”

“弟子敢問夫子,這天下因何而亂?”

“君非君,臣非臣,父非父,子非子,禮樂崩塌,道德淪喪。”

“夫子之意是說,只要我們每個人做好自己該做的事,都遵守既定的道德準則,那就能成就一個有序的天下、沒有戰爭的天下?”

“然。”

“夫子,‘做好自己的事’這句話聽起來簡單,可在這樣的亂世裏要真正做到,卻絕非易事。人若能在安全富足的情況下講道德,在弟子看來已經很難能可貴了。但夫子期望的卻是人們在危難重重、朝不保夕的情況下還能堅守禮義道德。這實在是太難了,這是對君子的要求,對賢人的要求。魯公做不到守禮,是因為他害怕季孫氏;陳恒弑君,是因為他不殺了齊侯,死的便是他陳氏一族。在這樣的亂世裏,人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事情。諸侯、卿族、士大夫、庶人,大家都一樣。在這種時候,你要讓他們去做君子,他們自然做不到。”我說到這裏不由得頓了頓,生怕自己剛剛的言辭已經傷害到了這位原本就深陷哀慟的老人。

“繼續往下說。”孔丘看著我,意外地露出了一個笑容。盡管他的笑容消失得很快,但我依舊捕捉到了那抹笑容之中的欣慰。

我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現在不管是在哪一國,從諸侯到庶人,大家想得最多的都不是道德,而是生存。如果天下間人人都是君子,那夫子以禮治國的理念自然可以實現,亂世也會就此終結。只是,這天下又有幾個真正的君子?夫子之道,在弟子看來是‘人之道’,道在人中,由人傳承,利不在當下,而在千秋萬代之後。一百年、一千年,當亂世終結,當我們所有人都化為塵土,當耕地的農人和砍柴的樵夫乃至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能通過學習懂得禮義道德時,也許夫子心中那個‘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的至高理想就能實現了。”

孔丘聽了我的話久久不語,我跪坐在他面前靜靜地等待著他的回應。

最後,他告訴我,我剛剛說的那些話正是他當初收集古籍編纂《詩》《書》《禮》《樂》《易》的初衷。他要孔門弟子在天下各國廣開私學教化黎庶,他要借此把自己未能實現的理想交付給後人。他說他無力拯救這個亂世,但他卻能通過教育讓更多的人去思考救世的方法。有朝一日,也許終會有人開出一劑真正能夠救世的藥方。

在我們的交談中,時間轉眼即過,直到於安敲開了我們的房門,我才知道自己已經在孔府待了一個多時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