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懷瑾握瑜,豈能獨善

(一)

在商之最初的打算中,本沒有以禁軍挾制敬公公、幹涉夭紹去留的想法。雖然自高陵戰場回來前夕,他收到謝昶的急信,謝昶想是已知曉敬公公北上之事,在信函中婉轉道出了讓商之留下夭紹勿使南歸的懇求,然而商之心頭卻只覺難言的苦澀和尷尬——她留下是為阿彥,去是為了沈太後,何談一絲與自己有關的因素?他又憑什麽去約束她的行蹤?於是心不甘情不願,自高陵返回洛都時,最初的一段行程有意走得緩慢無比,至當日黃昏,不過才抵達潼關。

深夜歇在潼關驛站,一夜未眠。手執書卷看到曙光乍現,他才覺疲累難當。微闔雙目養神時,一只飛鷹卻“簌簌”拍著雙翅自半開的窗扇間飛入,落在書案上。

飛鷹攜來的信函,千裏迢迢,來自東朝江州。字跡飄灑不羈,乃出於阮靳之手。信中所書不過寥寥數十字,卻讓商之覺得觸目驚心,悲怒橫生。

夭紹不能回鄴都——

待冷靜下來,他只想到:阿彥既已開始服用那樣霸道奪命的藥散,如今在無望之下必然沉淪依賴,但日後得到血蒼玉時再想要戒除,除卻夭紹,誰又能安撫住發狂的他?而一旦任由夭紹隨敬公公返回鄴都,怕只是長久被禁錮宮廷的命運。

念及此處,商之頓悔昨日的消沉與猶豫,當下出了驛站,星夜兼程,終在四月十三未時之前抵達洛都。

回到王府時,正見沐奇在前庭無措地來回奔走,便知敬公公已早到一步。恰此刻慕容子野也派了親信來報,言道五百禁軍已圍住了雲閣莊園,商之這才透出口氣,命沐奇去攔住夭紹的歸程。

雖則諸事一如計劃,但直至酉時仍未見夭紹回府,商之生平第一次覺出坐立難安的煎熬,憂心之下橫笛吹奏,離別酸楚莫名而生,仿佛日落之下一寸寸消逝的光陰,便是她一去不返的決絕身影。

可當笛音落下,他想要徹底靜下心再圖後事時,她的聲音卻又陡然乘風而至。他回頭,望到她無辜且溫柔地,就這般靜靜站在霞暉生彩的山巖下,叫他生生挪不開目光,再次亂了心湖。

別隔十日的見面,兩人各系心事,各有顧慮,對答不過簡短兩句,爾後竟是相對無言。白晝入暝,明月東升,在兩人心思百轉並沒有發覺的時候,一束澄光飛瀉似水,已悄然飄灑上青巖。

又近十五,冷月將圓。

夭紹仰頭望著夜空,緊緊抱住懷中的錦盒。夜風自山巖下的洛河上飄揚而至,潮冷之氣鉆入身上的細紗裙裾,直透骨髓的寒冷。她不禁一個冷顫,自萬重牽掛中醒過神,轉顧身旁的人,卻見他不知何時已去書閣裏拿來她常披的紫綾鬥篷,緩緩伸出雙臂,罩在她的肩上。

她不曾擡頭,默默看著他於胸前系著那兩根細長的絲帶。當他收回手時,廣袖飛揚,冷風的牽扯下,輕輕拂過她的肌膚。寂靜的夜色間冷香幽然彌漫,令她恍惚想起什麽,怔忡了一刻,愣愣擡起頭望著他。

寒月下鳳目柔冷,再無素日的鋒芒,似也有些失神。見她望過來,他笑了笑,輕聲問道:“還要在這邊站多久?我自回府,還未歇下來喝口茶。” 

“對不起。”夭紹徹底醒悟過來,忙低下頭,急急轉身,“連日趕路,你累了吧,先去書閣歇一會,我這就去讓人弄些膳食來。”

她自以為已妥善藏住了心中被圓月照出的悲涼,卻不知一日情緒的積累,早已是力不從心。此時夜露初降草木,山道上石階涼滑,她本已靈活的雙腿有些控制不住的虛軟,一腳踩空,趔趄跌倒。

幸好身後一雙手臂適時伸出,將她攬住。

“我以為你的腿腳已然能行動自如了。”商之無奈嘆息,扶她站穩。低下頭,目光所觸,卻是她不斷顫抖的眼睫上因濕潤慢慢凝起的水珠。

“夭紹……”他皺眉,本想勸慰,然而腦中卻不由自主念起郗彥此刻在江州的度日如年,胸前窒悶,頓覺那些粉飾太平的話實在難於啟齒。於是沉默,猶豫了片刻,他收緊雙臂,將她瘦弱冰涼的身體擁入懷中。

“有什麽話,可以對我說。”商之俯首,眸中哀色隱現,於她耳畔輕輕道,“我……其實和阿憬、沈伊一樣,從小都是你的兄長。”

兄長……夭紹在茫然悲沉的思緒中深吸一口氣,垂眸之際,淚水終於奪目而出。

“尚,”她努力抑制住哽咽的顫聲,言詞如水,靜柔且清,然而目中淚如雨下,卻再也控制不住,“敬公公今日來告訴我,婆婆也病倒了……也只剩一年的性命。她養我教我八年,如今病臥榻上,我卻隔著千裏之遙,這般鐵石心腸,任她病痛思念,不僅不在身側相陪,而且還處處違抗她的旨意,明知道她不喜歡阿彥,卻為了他屢屢拂逆她。這樣的不忠不孝,我、我是不是枉生為人了……”她緊緊咬住唇,氣息一顫,再也說不下去,只將手指死死攥住他的衣襟,正如去年送親北上的途中,曹陽夜間她在昏迷中唯一抓住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