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舊 二十一   灼眼芙蕖(第3/9頁)

但她終究還是開了口,以全身的力氣,張開了自己的雙唇。

真奇怪,開了口之後,仿佛就有了一條銀河,自她的心口流出,潺潺地、冰涼地流過她的喉嚨,於是,那灼燒著她的心口的痛楚,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亢奮,一種深埋在地底一整個冬天後終於破土而出的新芽的力量,讓她不顧一切,就像直視正午的陽光一樣的,直視血淋淋呈現在面前的一切,哪怕自己的眼睛會被刺瞎,也在所不惜。

“諸位,那是黃梓瑕平生破的第一個案件。一個案子結束,一個罪犯受到懲罰,然而,另一個故事,卻又開始了,”她的聲音略有喑啞,卻十分穩定,平靜得幾乎帶著一絲冷酷的意味,“若不是夔王爺當初曾看過卷宗,告訴了我後續事宜,我也不會知道——原來一時怒火中燒而勒斃妻子的這個新婚丈夫,自幼喪父,下面有一個弟弟。母親孤苦無依,日夜背著幼子、帶著長子織布,熬得三十幾歲便瘦小枯幹,白發早生。一個寡婦拉扯大兩個孩子,其間艱辛自不必說,終於熬到長子十八歲,居然時來運轉,長子聰明無比,走街串巷賣針頭線腦賺了點本錢,又借了些錢盤下了一家酒肆。他經營有方,酒肆生意紅火,也隨即有人做媒,娶了漂亮的一個妻子。眼看全家老小苦盡甘來之際,卻誰知因一場拌嘴,飛來橫禍,兒子勒死了兒媳,又偽裝成自盡,事情敗露之後,國法難容,被斬殺於街頭。那酒肆自然被債主追上門來,變賣還債,連家中的東西也被搜刮一空。那寡母辛辛苦苦熬忍十幾年,眼看過了幾天好日子,卻忽然一夕之間,兒子死了,媳婦死了。她承受不住這打擊,在大兒子被問斬的那一日,陷入瘋癲……”

她說到這裏,盡管竭力克制,但終於還是忍不住,看向禹宣。

她看見他的身體在瑟瑟發抖,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跳動,幾乎連她都能體會到那種血脈絕望地在體內流動的感覺。

但她咬一咬牙,狠狠地轉開目光,幾近殘忍地繼續說了下去:“瘋了之後的母親,某一夜,吊死在了屋內,她兒媳婦曾掛過的那個地方。她的小兒子那時十四歲,早上起床後,在空蕩蕩的屋內,看見母親的屍體懸掛在梁上。也不知是被嚇壞了,還是怎麽的,他抱下母親的屍體,守了三天三夜,愣是沒有吭聲也沒有動。若不是鄰居們覺察不對勁後破門而入,他也必將死在母親身邊,無聲無息。”

沐善法師輕誦一聲“阿彌陀佛”,默然站起,似乎不忍聽下去,想要離開。

站在前面的周子秦擡手攔住他,說:“大師,既來之則安之,且留禪步,聽完再走如何?”

沐善法師無奈,垂眼又在椅上坐下。

黃梓瑕沒有在意下面的動靜,她依舊緩緩地,幾近殘酷地說著那個故事:“鄰居們將已經昏迷的小兒子送到醫館,幫忙將他的娘親埋葬在了亂墳崗上,大兒子的身邊。小兒子的一條命,終究還是救了回來,但因為垂死救回來,在醫館中恍恍惚惚,狀若癡傻,某一天離開了醫館,走得不知所蹤——大約是,成為了成千上萬個街頭乞兒中的一個。”

她說到這裏,停了下來,頓了許久才說:“這是夔王爺所見的,案宗上的所有記錄。而——在我最近到了成都府之後,我遇見了另外的幾個案件,忽然之間,又似乎拼湊出了這個故事後面的部分。”

一室皆靜。範應錫和周庠雖然不太清楚她此時講述這個多年前的案件是為什麽,但見李舒白端坐在椅上,凝神靜聽,於是也都不敢動,只坐在李舒白的左右,仔細聽著。

“我接下來說的,都是猜測,沒有真憑實據,所以,請各位姑妄聽之。”黃梓瑕說著“猜測”與“姑妄”之類的詞,但臉上的表情卻讓所有人都知道,她說的,事關重大,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所以人人都屏息靜氣,大氣都沒人出。

“那小兒子,或許在數年前的一場災荒中,隨著饑民南下了。當時很多人的落腳點,就在成都府。時間漸漸過去,他也逐漸清醒過來,但流落異鄉,孤苦伶仃,他一個孩子終究是無力回到長安的,只能留在成都府街頭乞討為生。然而,他聰慧過人,一心向學,本來在家中已經開蒙,於是在書塾撿來幾本舊書,又在墻角下偷聽先生的講課,不多久,便超過了正經念書的那些學生,令先生們贊嘆不已,博得了神童之名,以至於……”說到這裏,她的聲音終於不由自主地微顫了一下,“連當時新任的成都黃使君都聽到了他的名聲,在見面交談之後,驚為天才,於是,將他收為義子,帶回府中。”

聽到此處,周庠與範應錫都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而一直像一柄標槍般站立在李舒白身後的張行英,更是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