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舊 十九   明透雙魚(第4/6頁)

蓮子羹盛好,她要伸雙手去端時,又想了想,如當日一樣將自己的窄袖挽起,然後去端。

海碗是越窯青瓷,奪得千峰翠色來。因碗太大了,所以兩邊有個兩個耳,她雙手捧著,往前慢慢走去。然後捧著碗出了廚房,向著廳堂而去。

這無比熟悉的一路。

出了廚房門後,越過庭前的枇杷樹,穿過木板龜裂的小門,眼前是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磚地,一路長廊。

她順著長廊往前走,就像當時一樣。

當初,因她心情抑郁,所以一路上捧著這麽大一碗湯,倔強地往前走。身後丫鬟蘼蕪跟著,對她說:“還是我來吧,小姐您太累啦!”

可她沒理會蘼蕪,只顧著埋頭往前走。彎曲的手臂累了,她就握著碗耳,雙手垂下來。雙魚手鐲從手腕上緩緩滑脫下來,“叮”的一聲輕輕敲擊在瓷碗之上,清脆的一聲,如碎冰擊玉。

這“叮”的一聲,也同樣回響在今日,在她的腕間與海碗之上,一模一樣,昔日重來。

她一路上捧著碗,沉默著,低頭一步步向著廳堂走去。

李舒白跟在她的身後,與她一起走向廳堂——當初她一家人和樂融融吃飯的地方。

瓷碗之中剛剛舀起的蓮子羹,熱氣裊裊,蒸騰而上。水汽凝結在她低垂的眼睫毛之上,濕潤了她的眼。

她想起自己十四歲那年的初夏,蜻蜓低飛,菡萏初生。血色夕陽籠罩著整個天地,而她看見了他的眼睛,溫柔明凈,不像是望著一個小女孩,而像是望著一個自己將要一生守候的人。

他在抱起父母離喪的孤兒,親自送往育嬰堂時,眼中滿含的淚水。他說,阿瑕,或許這世上,只有我最了解這種感受。她看見他眼眶中薄薄水光,那種悲哀憂思,直到她親人故去的那一刻,她才懂得。

他們在初秋的薜荔廊下,隔著半尺距離,背對坐著。他一頁頁翻過書去,她一顆顆剝著蓮子。偶爾有一個特別清甜的蓮蓬,她剝一顆遞給他,而他吃了,悄無聲息。她氣得摘下一個薜荔,狠狠砸在他的頭上。那綿軟的果實飛了出去,而他撫著頭看她,一臉茫然無辜。

他搬出去住的那天晚上,淩晨下起了風雪。她第二天早早起來要去找他,一開門卻發現他就站在門口台階旁,屋檐遮不住橫飛的雪花,全身僵直,滿頭落雪。肩膀上的雪已經融化,又凍成了冰,凍結在他的肩頭。而他的表情已經木然,只看著她,卻說不出話。她趕緊將他拉進門,幫他撣去一身積雪時,他才凝視著她,用很低很低,低得幾乎模糊不清的聲音說,我沒辦法,我不知道我離開了你們……要怎麽辦。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黃梓瑕的身體,開始微微顫抖。

她終於走完最後一段路,走進廳內,將自己手中的瓷碗放在桌上。

周子秦已經在那裏等她,急不可耐要和她說話,但見李舒白跟在她的身後走進來,而她的神情又那般凝固沉重,於是站在桌子旁邊愣了愣,沒有上前打擾她。

身後幫她拿著碗碟的李舒白,將洗凈的小碗一個個分設在桌上。

黃梓瑕默然深吸一口氣,然後將已經挽起的袖子緊了緊,開始盛湯。

她左手捧著小碗,虛懸在蒸汽裊裊的大海碗之上,右手用木勺舀起裏面的湯,盛了一碗之後,木勺放回下面的大碗之中,雙手將碗放回,再拿起一個碗盛湯……

她臉色蒼白,雖然勉強控制自己,可卻無法遏制自己的顫抖身形。李舒白看著她的面容,見她神色如同死灰,眼中滿是巨大悲慟。可即使如此,她還是固執地向著自己最恐懼的那個結果,一步步走去,悲哀無比,絕望無比,堅定無比。

李舒白擡手輕輕按住她的肩,她一直在顫抖的身體,感覺到他掌心按在自己肩上,有一種力量通過他掌心與她肩頭的相接處,隱隱流動,自他的手中,從她的肩膀貫入,有一種巨大的勇氣壓住了她脆弱單薄的身軀。

他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聲說:“別怕,我在這裏。”

她的呼吸,因他的話而急促起來。那種死一般壓著她的沉重負擔,那些她不敢面對的可怕結果,那注定令她撕心裂肺的兇手,都在一瞬間變得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真實地還原案件的所有步驟與細節,是將一切罪惡抽絲剝繭不容任何掩蓋,是將所有真實提取淬煉呈現在眾人面前。

無論事實真相如何,她如今有著身後最堅實的壁壘,他會給她最大的力量,無人可以剝奪。

她仰頭回看李舒白,緩緩朝他點頭,低聲說:“沒事,我會做好的。”

李舒白深深凝望著她,見她眼中神情堅毅,才放心放開了她的肩膀。

她的心頭清明通徹,原本顫抖的手腕也變得穩定起來。她盛好了五碗香氣四溢的蓮子羹,一一擺放在桌面上,然後,又一一擺放到原來親人所坐的方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