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認

盛鳴瑤站在原地,她和滕當淵之間隔著一臂之距。這距離不遠不近,按理來說,是一個很適合故人敘舊的距離。

可惜盛鳴瑤並不覺得自己可以和滕當淵像久未謀面的老友一樣,坐下捧著茶,回憶往昔。

畢竟對於盛鳴瑤而言,這往昔並沒什麽好回憶的。

第一世,她受盡屈辱,又因滕當淵更加處境艱難。

被推回到過去後,盛鳴瑤又因滕當淵突如其來的幻夢而錯失了回到宗門的時機。

雖然她當時苦中作樂,抱著在此間事了後,挾恩圖報之心,可最後到底是陰差陽錯地為滕當淵擋了魔氣。

更在後來,那心魔一直在她體內,又因遊隼暗中下毒手,兩件事湊在一起,險些要了盛鳴瑤的命去。

這一切不能全怪滕當淵,可若要盛鳴瑤毫無芥蒂地和滕當淵相處,她自認也沒有這般開闊的聖母心胸。

她和滕當淵的關系,類似於“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盛鳴瑤沒有怨懟,也沒有太多情意。之前在般若仙府使出‘浮雲出’時,盛鳴瑤對滕當淵有過片刻感激,只是這感激如同玩笑,隨興所至,並不在心內留痕。

“滕道友說笑了,你我雖曾有過幾面之緣,可說到底,也沒有太深的情分在。”

盛鳴瑤後退了一步,先是不自覺的蹙眉,而後臉上帶著疏離客套的笑容。

這笑容熟悉的刺眼,滕當淵記得,在幻境最後那段時日——從酒樓裏自己選擇與朝婉清離開後,盛鳴瑤就一直用這樣的笑容對他。

不再帶有以往的半分親昵,無論言行舉止,已經全然將他隔在了外面。

“多謝滕道友願意為我師兄遮掩,日後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義不容辭。”

疏離,淡漠,禮數周全到仿佛彼此只是陌生人。

“瑤瑤。”滕當淵再次開口,喉嚨發澀,“我們一定要如此生分嗎?”

在滕當淵心中,盛鳴瑤始終是那個與他相伴十年,最後為了救他而被魔氣入體,死於他劍下的“瑤瑤”。

她是橫在滕當淵心中的枯梅枝,盡管旁人都說她已顏色凋零,可滕當淵仍覺得芬芳撲鼻。

盛鳴瑤,是心魔,更是滕當淵除劍以外,對外物迸發出的所有情感波動的最初緣由。

現在,她對自己避如蛇蠍。

相處了十余年,滕當淵怎麽會不了解盛鳴瑤呢?每當她厭倦了一件事,想要盡快解決時,都會不自覺地蹙眉,伸手勾住衣角輕輕揉搓。

譬如現在。

她從前是為練劍心煩,如今是對自己厭倦。

在說這話時,滕當淵總是冷冽難辨的眼眸,凝結著一層可以稱之為“脆弱”的浮冰,似是只需盛鳴瑤的一句言語就能將浮冰擊碎,徹底將他擊垮。

盛鳴瑤望向了滕當淵的眼底,見他眸色沉沉,周遭更是情緒難辨,心中嘆息。

自己已經不在是幻夢中和滕當淵朝夕相處十余年的“瑤瑤”了。

滕當淵亦然。

他們兩人還不如不見,彼此守著一份幹幹凈凈的回憶,也算美好。如今先是相見,相見之後,難不成還要相認?

如果這樣,那麽牽扯的事情,委實太多了些。

如今,所有盛鳴瑤逆向而行的過往,已然盡數與現實融合。

先不論這一切的緣由,光是單說這些事情,於盛鳴瑤而言可不是什麽甜蜜的過去,更像是一種磨難。

磨難讓她變成了更強大的自己,只是磨難終究是磨難,每每回憶起,唯有辛酸可悲。

若能光明正大,肆無忌憚,誰甘願步步算計,揣摩人心?

“滕道友在說什麽?恕我愚鈍,實在不明白。”盛鳴瑤不鹹不淡地說道。她垂下眼簾,側過身,讓開了一條路,“我要去看我的師兄了。滕道友若是無事,便先請回吧。”

盛鳴瑤堅信,只要自己咬死不認,說到底,滕當淵也拿自己沒有辦法。

難不成還能逼她去煉心池自證清白嗎?

入耳的話語堅定坦然,滕道友定定地看著盛鳴瑤,在聽見“師兄”一詞時,冷若孤雪的神情有了片刻怔忪,他左手握緊了劍柄,又緩緩松開。

“好。”

滕當淵低低地吐出了這個字,眼底翻湧著一片晦暗。

“……滕某方才失態,請盛道友海涵。”

‘盛道友’這個詞像是鬧脾氣的小孩故意對面前人的回擊,可惜盛鳴瑤並沒有察覺。她見滕當淵周身氣息平穩,懸著的心稍稍放下。

既然沒事,他應該回純戴劍宗去了吧?畢竟純戴劍宗名門正派,滕當淵又是其中佼佼者,長久停留於大荒宮這樣有爭議的宗門,實在不妥。

然而,滕當淵並沒有如盛鳴瑤所願離去。

相反地,他向前走了幾步,站在竹林之下,雪白的衣裳在太陽的照耀下泛著青色的光,竟像是要和竹子融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