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一夢

些許春光透過紫竹玄木落在了沈漓安的身前,他在明媚的陽光裏卻依舊遍體生寒,而玄寧立於黑暗之中,窺不清神色。

這蹩腳的陽光來得不是時候,它好似一柄利刃,將曾經和睦的師徒二人徹底劃開,涇渭分明。

玄寧沒有動,也沒有躲避沈漓安近乎於威脅的挑釁,他就靜靜地站在黑暗處,動也不動,像是一尊被世人遺忘的神像。

有那麽一刻,沈漓安竟覺得玄寧心中也是極為悲慟的。

然而,就在沈漓安冒出這個想法的下一秒,玄寧淡漠的聲線突兀地響起——

“不必如此傷懷。”

“不必如此傷懷?”沈漓安難以置信地看向黑暗中那人,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荒謬之感。

“盛鳴瑤是我的師妹!”

“盛鳴瑤是我從小照顧、親眼見她長大的師妹!”

由於太過急促,沈漓安心緒翻湧之下甚至咳嗽了幾聲,腦中嗡鳴之聲乍現,他捂著心口,仍堅持著沖著玄寧吼道:“玄寧!盛鳴瑤入門近二十年,你到底有沒有——”

剩下的話,在沈漓安觸及從黑暗中走到了他面前的玄寧時,戛然而止。

玄寧此時的眼神,極為可怕。

墨色翻湧之下凝成的漩渦充滿死氣,濃厚到化不開的悲慟沉重讓人不敢分辨,惶然與絕望交織之下,足以令這世上任何一個天性樂觀之人痛哭出聲。

——甚至可以說,擁有這般眼神的人已經脫離了活人的範疇,更像是深淵中憑空出世的魔物。

“她是你的師妹……”玄寧尾調上揚,細聽之下,竟有一股令人惶恐的慘淡。

“——難道就不是我玄寧的徒弟了嗎?”

沈漓安被玄寧問的一怔,竟有片刻失語。

玄寧嗤笑一聲,懶得再分給沈漓安絲毫眼神,隨手握住了暮春笛的笛身。

手掌在觸及笛身時驟然出現了許多細碎的傷口,滲出了血跡,可玄寧竟似毫無感覺一般,十分隨意地將暮春笛扔進了沈漓安的懷裏。

“滾遠點。”

再次聽見這句話,沈漓安的身體顫了顫,低聲問道:“師尊不會放棄朝婉清,對嗎?”

“還輪不到你來管我。”

得到這句回答後的沈漓安突然綻開了一個笑容,乍一看與過去那溫潤清雋的笑意十分相似,可細辨之下,卻是完全不同。

“既然您選擇了朝婉清,那便是徹底放棄了盛鳴瑤。”

沈漓安沉默半晌後,斂去一切悲痛與怒火,對著玄寧最後行了一個弟子禮。

“從此以後,沈漓安出門在外,再不會以玄寧真人門下弟子自居。”

這話出口,幾乎等同於沈漓安叛出師門,與玄寧徹底決裂。

可玄寧仍是站在原地,背著身,望著窗外的日光出聲。

還記得盛鳴瑤第一次擂台比武受傷後,玄寧將她接入洞府,又讓丁芷蘭前來為她醫治。

當時的玄寧也是這樣背對著盛鳴瑤站著。

那時雖是夜色,卻也很明亮,是如今黯淡無光的驕陽所不及的。

“你說完了?”

玄寧轉過頭望向沈漓安,仍是無悲無喜的模樣,似乎這世間的一切都不配被他放在眼中。

“說完了,就滾吧。”

……

沈漓安出了洞府,可心中郁氣仍未消除,空蕩蕩的,反而愈加茫然。

恨無可恨,怨無可怨,一腔悲憤不知該與何人說。

從前的沈漓安在經歷了幼時荒誕的一切後,見人三分笑,看似對誰都溫和有禮,可細細追究,他也未曾把任何人都放在心裏,所以即便偶爾被人誤解,沈漓安也能一笑置之。

若人將感情割裂成等分,依次分給身旁眾人,那麽哪怕其中一份被人踐踏,你仍可以獲得很多很多的回饋。

這是沈漓安從他扭曲的童年中得出的道理。

同樣的,這些回饋來的愛意,也是沈漓安構建象牙塔的圖紙。

然而人之所以為人,就在於身上那份不可控的情感。

早在之前那個秋夜裏——或者更早之前,沈漓安已經不自覺地將更多的情感,悄無聲息地傾注在了盛鳴瑤身上。

這個師妹的身上,有沈漓安永遠得不到的熾熱張揚。

……

不知何故,沈漓安又停在了盛鳴瑤之前的院落中。

原本的院落雖然簡陋了些,可到底很幹凈,但現在沈漓安不知為何,總覺得一切景物都變得霧蒙蒙的。

他見花不是花,樹也不是樹,就連耳旁溫柔而過的風聲都輕聲在他耳旁呢喃著一個人的名字——

盛鳴瑤。

“漓安?你在這兒做什麽?”

丁芷蘭略有些驚訝的聲音在沈漓安背後響起,沈漓安轉過輪椅,淡淡道:“芷蘭真人。”

僅僅叫了聲尊號便再也無話,若是在從前,翩翩君子沈漓安絕不會做出這樣不周全的事。

可現在,他偏偏這麽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