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相思答罷,忐忑不安地看著他。然而對於這名字,江懷越並無任何評價,只點了點頭,便沉肅而去。

回到住處後不久,番子便來稟告,說是那些列在名單上的商人都已被抓來,楊明順等人正在加急審訊。他知道這些小事手下人皆能辦妥,便也沒立即回刑房,閉著眼睛在臥榻上休憩了一陣,但沒睡著,心底裏還是不停地盤算著接下去要做的事情。

早些年始終住在宮內,時時刻刻都必須警醒,上頭冷不防就有命令下來,哪裏容得著做奴才的安穩度日。

十歲時剛入紫禁城,數九寒冬的半夜裏有人在大院裏高聲吆喝,他們這群小孩子從睡夢中驚慌失措地跳下床,一邊奔跑著一邊整理衣衫,跑到院子裏排列齊整,低頭弓腰屏著氣息瑟瑟發抖。

睡在大鋪最裏邊的那個同伴才七歲,本就醒得遲,跑得慢,蒙頭轉向間又撞在了大太監身上,被一巴掌打得跌飛出去,後來竟聾了一側耳朵。

此後這哭哭啼啼的夥伴再也沒機會伺候妃嬪皇子,終日只能在偏院宮苑做些最肮臟苦累的活計,一輩子被人如爛泥般踩在腳底。

而當時寒冬半夜將他們趕出屋子,只不過是因為某個嬪妃丟了塊被萬歲爺贊賞過一次的繡花絹帕。

自那以後,他更不敢安心睡覺,時常睜著眼睛望著黑暗中的房梁,即便昏沉睡去,也極易驚醒。

再後來,他不再是卑微無名的小奴,不到十年間,從長隨、奉禦升為少監、太監,習慣了各種算計,每行一步都要設想此後有可能發生的一切,不到極其疲憊的時候無論怎樣也沒法入睡。

……

正如今夜,在臥榻躺了許久才朦朦朧朧睡去。等到醒來時,天色還未亮,他終究還是坐了起來,沒等底下人再來通報,又去了刑房。

每間牢房內都困著喊冤的商人,有的已經被嚴刑拷打,見了他也不知其身份,就瘋狂地哭喊求救,聲音在幽深的通道內震蕩回旋。

青石板路光潔寒涼,每一處縫隙內都曾滲透鮮血。他獨自朝著前方走,兩側幽幽燭火投映交錯,伴著他的只有沉寂黑影。

*

到了盡頭往右一轉,守在兩側的番子推開門,裏邊桌椅幹凈整齊,一旁的茶爐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前方則是繪著水墨山水的閑雅屏風。他才在桌後坐下,前方便有撕心裂肺的嚎叫聲穿透而來。

江懷越神色不改,俯身才想去提那銅壺,姚康從屏風那端快步前來,望到他身影忙道:“督公小心燙著!”又粗聲喝罵身旁人,“沒看到督公進來?也不上前倒茶?!”

跟在他身旁的手下忙不叠要上來,江懷越一擺手,瞥著他們幾個手中帶血的皮鞭鐵索:“一身血腥味,斟的茶還能喝得下?”

姚康附和笑著:“督公不是先去休息,怎麽又來了這裏?宋引已經服服帖帖,全都按照咱們說的記下了。小楊掌班帶人收拾那幫晉商,應該也能撬開他們的嘴巴。”

他說話的時候,這石室另一側始終嚎叫不絕。江懷越擡眼望了望,“正審著高煥?怎樣了?”

“嘴巴硬得很。”姚康皺了皺眉,此時另一側受拷打的高煥想來是察覺到這邊的動靜,拼了命地怒罵起來:“江懷越!你這畜生敢栽贓陷害老子,遲早會身敗名裂滿門抄斬……”

一連串的詈罵未休,已有人沖上去堵住了他的嘴。江懷越卻像沒聽到似的,從一旁櫃子中取出一套專用茶具,顧自慢悠悠洗茶沖泡。姚康屏退了身邊手下,湊近一步道:“督公,過了今夜那些商人應該都會交待如何給高煥行賄買官,只是這小子死活不肯認罪,要是萬歲問起來……”

“他賣官之事確鑿無疑,那些商人的口供要一一對應。跟楊明順說,供出來的其他官員名單寫清楚了,誰幫高煥辦了哪些事,人證物證都找全些。不管真假,做足功夫。”

滾燙的水澆在紫砂壺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姚康點頭,遲疑道:“但高煥和以前那些被抓的文官不一樣,要是惠妃求萬歲派別人來審問這事……”

江懷越擡頭看了看他:“我為何會讓別人來審?西廠抓的人,輪得到誰來搶功?”

姚康忙道:“督公英明!屬下這不是擔心高煥那張臭嘴亂喊亂叫嗎?”他頓了頓,眼露陰狠低聲道,“要不然……索性將他滅了口,就不會留下後患……”

江懷越沒立即回應,只看著茶杯上鐫刻的梅枝橫斜。過了一會兒才道:“叫人把那個官妓帶來。”

“是。”姚康迅速應答,轉過身卻又愣了愣,“督公……是要哪一個?”

他略顯嫌棄地瞥了一眼:“叫相思的。”

*

相思這一夜也沒能踏實,既擔心姐姐安危,又忐忑於江懷越那陰晴不定的態度。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入睡後,房門又被重重拍響。還沒等她穿好衣衫,已有人闖了進來,不管她掙紮與否,用布堵住了她的嘴,強行拖了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