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分流水(12)(第2/3頁)

“做學問,當然可以各有觀點,只要自己的論證站得穩。不過,你少年人無論認同哪一位師傅,都應尊師,無論是鄭師傅還是王師傅,無不學富五車,是當之無愧的大師,你懷疑王師傅,出言不遜,證據呢?便是有證據,你的證據又如何區分真偽?你一個小少年,給經學大師的臟水潑得如此便宜,毌宗,這就是你在太學所得?學會了信口開河,人雲亦雲,是非不辨?”

聲調不高,責備的意思似乎也不濃,但那些聚攏在身上的目光似乎已經變了味道,毌宗臉一熱亦知道自己失言了,只圖口舌之快,不過認錯也爽利,離開座位,走到王肅面前,行了跪拜稽首大禮:

“學生知錯,冒犯了老師,請老師責罰。”

王肅面色緩和幾分:“起來吧,知錯就改善莫大焉,大將軍的教誨你明白了就好。”

小小的插曲,雖不愉快,但很快過去。桓行簡看到坐下學生們之間的過道裏,掉了卷書,正是方才因他乍然而立慌亂中遺落的,他走下去,將書撿起,看字跡流麗,揚起一晃:

“誰的《漢書》?”

那姓劉的瘦弱少年站了起來,頭一低,雙手伸了出去:“是學生的。”

“字是下過功夫的,既然如此,書籍更當愛惜。”桓行簡還給了他,旁邊,那幾個鬧他的立刻緊張起來,唯恐他說出本原,不想劉姓少年並未辯解:

“是學生的過錯,一定改,謝大將軍教導。”

“你叫什麽名字?”桓行簡看他實在瘦弱地可憐,站起來,也不過到自己肩頭,那雙手伸出來,鶴爪一般,手腕細的比嘉柔都不如。

“我叫劉一。”少年擡起了頭。

桓行簡眉頭一動:“哦?你這個名字有趣。”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是故,學生叫劉一。”劉一認真地回話。

桓行簡不由朗朗而笑,拍拍他肩頭:“你坐下,看來,又是一個喜好老莊的少年人。”有那麽一刹那,眼前的少年人們讓他想起自己年少時的斷章,很破碎,仿佛不夠真切了。

沒想到,劉一卻不願意坐,而是彎腰作揖道:“大將軍,老莊有老莊的妙處,學生雖喜歡卻並未沉湎。在學生心裏,雖玄學興盛,但經學不當就此衰落,聖人之言,先賢的智慧,理當不朽。”

桓行簡本都已往回走,驀然回首:“你好像很有想法,不妨說來我聽聽。”

有春風融融流入,四周帷幕隨風輕擺,少年人便像這新生的春一般,即便出身卑微,但在面對洛陽城最有權勢的人物,也敢將所想傾盡:

“大將軍,您來時,看到太學院的那叢草地了嗎?這世上,所有人和事,朝代的興衰起伏,其實都如那春草,榮一度,枯一度。唯聖人之道不可廢,當萬古長青,治亂之軌儀,聖人之大教也,聖人之大教,致治之本也。”

桓行簡終是聽得莞爾,頗有興致問道:“依你看,如何行聖人之大教?”

劉一深吸口氣,毫不含糊道:“學生聽聞,朝廷二千石及以上子孫,起家官多清要。太學院是為國家儲備人才的地方,但如今,請大將軍一觀,和您一樣出身的子弟此間有多少?高門子弟,自有淵源深厚的家學,無須入太學,大將軍應將高門少年子弟納入太學,和我們一道求學,配備好的老師,日後,仕途上的黜陟榮辱當一視同仁,有嚴明的制度可遵循,這樣,朝廷方可得源源不斷的人才來造福社稷。”

如果說毌宗是犯上的一種大膽,那麽,劉一的大膽未嘗不是某種意義上的犯上,大家呆呆看他:他一個微不足道的太學生,也敢跟大將軍論門第。

劉一卻好像吃定了雄心豹子膽,望著桓行簡,大將軍不置可否的態度讓少年人忽生出孤注一擲的勇氣來:

“太傅誅殺楊宴等人,亦絕浮華,如今,王業未成,三分天下,士子們更該崇學務本,請大將軍考慮一下學生所言。”

桓行簡笑了:“劉一,你何來信心跟我說這些?你一個未入仕途的少年郎,頭頭是道的,就不怕言多必失,萬一哪一句不合我意,得罪我?”

劉一語塞,隨即垂下眼簾:“我不怕,因為我知道大將軍是什麽人。”

桓行簡大笑起來,上下將他又是一番打量:“了不得,如今的少年人是我們年輕時比不上的,”說著,目光變得幽深,話鋒一轉,“那你覺得,我是什麽樣的人?”

劉一復擡起那張少年略帶病容的臉:“大將軍是能聽進諫言的人,僅此,學生敢賭一回。若今日有史官在此,學生同大將軍的對話也值得記載。”

少年倔強清傲的神情,沒被出身折損,桓行簡靜靜凝視著他,道:“你讓我想起一個故人來,他叫蕭弼,沒比你大幾歲,在老莊上很有造詣,也很有銳氣,就像你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