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君子仇(13)(第2/3頁)

聽得明白,那又如何呢,桓行懋恍惚想起嘉平年間的某一個春日,院子裏,那架葡萄正抽著新嫩的綠芽,生機勃勃。少年春衫薄,他無賴躺在葡萄架下翻書,一錯眼,就見一襲青衫的太初含笑來拜訪,他一開口,神色清明極了:“子元何在?”如春風風人。

有那麽一刹,他覺得大家都可以永遠少年不老不死。

太初的風采,唯有兄長可比擬,不過,那已是嘉平年間的舊事了。

葡萄架來年依然會發芽,可太初,還是要死了,桓行懋心裏悲涼地想到,他擦去眼淚,靜靜道:

“弟回長安了。”

“嗯,路上小心。”桓行簡很自然地表達了下自己的關懷,頓了一頓,補充道,“我希望你日後不要太感情用事。”

桓行懋只覺滿嘴苦澀,他嘶啞地應了聲。

當晚,洛陽城開始淅瀝起雨,沒有跟衛毓打招呼,桓行簡披了氅衣,乘馬車,在廷尉大牢的後墻停下了。

他讓石苞在外頭相候,撐一把油紙傘,手裏,似乎還拎著什麽走進了雨幕。

獄官見這年輕的貴公子乍然出現,心中疑惑,他只是淡淡道:“我要見夏侯至。”

獄官對他態度十分恭謹,為難道:“郎君,沒有長官的旨意,我等不敢隨意放人進來。”

桓行簡點了點頭:“我知道,爾等暫且回避,我只是有幾句話想跟罪人說。”

這獄官今日當值,偏是個異常較真的,還在阻攔,桓行簡並不動怒,吩咐道:“衛毓此刻應該散衙了,你去看看,他若是在,就說桓行簡來探監,讓他放行。”

啊,這個名諱,獄官先是一驚再咂摸著眼前人直接稱呼長官姓名……腦子很快轉過來,忙朝他深深一揖:“屬下不識大將軍,還請……”

“罷了,你恪盡職守,應該的。”桓行簡一揮手,示意他帶路。

牢獄裏氣味不好,獄官小心指引,唯恐熏到了貴人惹他不快,幾次意欲開口,看他神色,尋常得很,便只管一路將他帶到深處。

牢鎖發出陣陣聲響,裏頭的夏侯至聽到聲響無動於衷,只是闔目安坐,高窗那,沒個遮擋,淒淒冷冷的雨便似揚灰一般飄灑進來,落在臉面上。

其實,窗子那是有株榆樹的,每逢春深,總有一枝蔥郁會伸進來,為這晦暗囹圄作一抹哀艷點綴。眼下時令,草木凋零,榆樹只剩一身的枯枝敗葉。

“太初。”桓行簡放了傘,袖管下,是一壺清酒。

夏侯至終於睜眼,他頭冠依舊戴得端正,衣角不過沾了些許灰塵,可那鬢角,不知是誰幫他修的幹凈體面。

名士有名士的死法。

桓行簡進來,像是分毫不在意,一撩袍,盤腿坐下,看看四處,從小案上尋了個看起來潔凈明亮的瓷碗,開始倒酒。

酒液傾注,泠然清脆。

此情此景,像極他們的少年時代,嬉笑於一室,兩相對坐,只不過如今你身陷囹圄,道盡途窮,我則肅肅清舉,霸業加身。桓行簡執壺的姿勢不變,夏侯至有一瞬的恍惚:

仿佛那少年時的旖旎時光仍潑灑在煌煌洛陽城,仿佛那人筆墨一轉,和著翰墨清香浸滿桃花青山,淋漓的尾鋒仍足顯風流。慘綠少年,霞姿月韻,座上連璧寒木春華,浮白載筆,彼時他們尚不曾玉簪珠履,紫綬金章,不過是一個個的翩翩少年郎,驅車上北邙,走馬銅駝街。

“你瞧平叔,他說唯幾也能成天下之務的是你子元,唯深也能通天下之志的是我,聽起來還不錯,是麽?”年少的夏侯至頭一偏,貼在桓行簡的耳畔輕笑,就是這樣的冬日,他呼出的熱氣,讓桓行簡脖間一暖,素來矜持自重的桓行簡只笑而不語,噙酒而視,頓了頓,方難得促狹地回應了夏侯至,“乍聞是不錯,可平叔這招,是為了拿你我襯他呢,太初不知道最後一句嗎?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平叔覺得自己神著呢畢竟手有如椽大筆,身負墳典之學……”

語畢,兩個素來親密的少年人忍不住趁掩袖飲酒時相視低笑起來。可笑聲未免佻達了些,引人注目,渾然不覺的楊宴,看到他們笑,抓起一把五行散朝兩人灑了過去。

漫天的飛霧,滿座賓客跟著大笑不止。

笑著笑著,桓行簡將夏侯至輕輕一拍,欲要起身:“走了,我家裏規矩大,今日已經太晚。”

“不聽我新譜的琴曲?”夏侯至意在挽留,桓行簡克制著笑意,“改日,一定。”少年人窸窸窣窣起身,在楊宴笑罵他煞風景的聲音裏離開了聚會。

那時候,光陰尚未真正剪裁其魂,風霜,也未砥礪心靈。

夏侯至知道自己沒變,他也知道他變了。

只有一樣,他們恐都未能透過光陰輪轉,看到當下這一刻。

“這裏,好像不該是大將軍來的地方。”夏侯至清醒過來,尖刻開口,桓行簡低眉一笑,內斂沉默,那神情,更是像極了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