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君子仇(14)

桓行簡聞言,不怒反笑,點著頭,將酒壺拿來繼續為他斟酒:“好,太初,你我有多少年不曾這般推心置腹過了?”

酒碗緩緩推過去,清澈的酒液微晃,搖曳間,映著夏侯至漠然又寧靜的神情,他沒有動。

桓行簡撫了撫眉頭,輕笑:“夏侯太初還是一身清傲不改,不過,有件事,你錯了,你若做大將軍不能成我這樣的功業。我桓行簡能做到的,你做不到。如果,你是覺得你不曾呆在這個位置上,事情便不得而知,或者,你名自年少起,便重於我,你大錯特錯。當年,劉融以宗室之尊,受托孤之任,胡作非為時你做了什麽?伐蜀之戰,他不聽勸,貿然發動戰事結果深陷泥淖你除了向太傅來信問計,你又會什麽?高平陵後,太傅召你還京,我若是你,必不領命。再有王淩謀逆,你若真有計謀亦不失為利用的良機,所有機會,你都生生錯過,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你從沒有破釜沉舟的決心,也沒有這樣的勇氣,你就是做了大將軍,我只要活著,早晚還能把你從這個位子上拉下來。”

這聲音低沉,末了的一句卻帶著宿命一般的冷,忽又鏗鏘幾分。他注視著故友,不加掩飾的譏諷就掛在嘴角。

夏侯至的目光忽就冷如霜,字字清晰道:“大概只因為,我還是個人,況且我一無太傅這樣出爾反爾不顧道義的父親,二無你桓行簡殺妻的非人魄力。”

傷疤猛地被撕開,鮮血淋漓,夏侯至胸腔裏擠滿了巨大的悲傷,他端起酒,毫不猶豫悉數潑灑在桓行簡面上。

酒液蜿蜒而下,桓行簡冷峻的臉上沒有了表情,良久,他眉峰上尚掛著欲墜不墜的酒珠:“清商的事,我有歉意,但不後悔。沒辦法,你應該懂的我們桓家人從來都把命捏在自己手裏。”

“你住口!”夏侯至眼圈紅的幾欲滴血,“你不配提清商,你,”他胸口忽一陣痙攣般的痛,那痛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絕望而痛楚地望著眼前最親密最痛惡最無可奈何的故人,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那句深葬心裏的疑團,憤怒不已,“你怎麽舍得?你怎麽舍得她死?”

他們一起長大。

清商是個沉靜聰慧的女孩子,她遠比同齡人早熟,父親病時,她可以安安靜靜一言不發照顧陪伴從日升到月落,沒有半句怨言。事實上,十幾歲的少女看起來像絹做的假人,她好似無悲無喜,她好似什麽都可以承受。唯獨,桓家的長子來找哥哥時,她在窗前,偶爾驚鴻一瞥,心裏才會真正歡喜起來。

那個時候,少年人春日踏青會帶上她,她坐在車裏,車外,是春風得意身騎白馬的貴公子們。車簾半挑,桓行簡一路上三番五次回首,沖她露出含蓄而溫和的笑意,那是春天,他最終為她折了一枝潔白的杏花,剛遞到手上,道旁春風不解風情地將花瓣吹得零落天涯。

敏感的少女佯作鎮定,可放下簾子的刹那,她幾乎哭了,不為別的,只為杏花是他送的呀。這可惡的春風,為何要將那少年人的情意吹散?

新婚夜飲下的合巹酒,到許多年後,清商才知道這叫做飲鴆。

往事紛紛揚揚,夏侯至想起妹妹,心中被怨恨和悔意撕扯地變形,他克制自己,很少去仔細回想。人就是這樣的,最剜心刺骨的事,不敢輕易碰觸。

你是不是從來沒有喜愛過清商?夏侯至沒有問出這句話。

不重要了。

“難道你以為我就是個嗜殺成性的人?”桓行簡忽然動了氣,他冷冷回道,“她是我枕邊人,你跟李閏情可以琴瑟和諧恩愛兩不疑,我跟清商,卻同床異夢彼此提防。何止她?你跟平叔一幹人,難道不也是早早跟我桓行簡劃清了界限?當年,先帝一道詔令,你我仕途戛然而止,董昭彼時都半截身要入土的人了,一道連著一道的折子往上彈劾,不把年輕人折騰死決不罷休你是不是忘了?”

提及少年事,桓行簡眉眼裏不可遏制地流露出罕有的恨意,他沒有忘,一日不曾忘,好似身體裏種下了毒,日復一日,年復一日,他大好青春全都蟄居在深似海的桓家高墻裏,在發黴,在腐爛,先帝對他們的打壓和憎惡洛陽城裏無人不知。

“若不是先帝壯年薨逝,你我恐怕終其一朝,都永無出頭之日。我本以為,我是重臣之子又如何,你是宗室又如何?可我還是錯了,”桓行簡冷笑,恨意愈發直白,“你是宗室,平叔是宗室,劉融是宗室,到底和我不一樣。先帝薨後,我以為一切就結束了,青春已逝,但明日總是可期的,可因為太傅,爾等可青雲直上,我若不是因為劉融想把勢力插進關中,你的中護軍,輪得到我來做?談玄論道,我要那些妙賞和深情,有何用?”

青春對他,只是一段無窮無盡的悔恨旅程,桓行簡很久沒提起過了,他痛恨這段歲月,他不懷念,年少輕狂,無知自負,什麽老莊什麽天地生死,他終於明白自己根本不想要這些。金石絲竹,金樽清酒,未必就不是快意人生的少年郎,可他不願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