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競折腰(13)

桓行簡臉上微訝,隨即,不急不躁地起了身,贊賞地對寶嬰一點頭:“你做的很好,下去吧。”

踱步下階,天色晴明,有微薄的雲如瓷釉般溫潤可愛,他目視片刻,復掉頭進來拿了冊《漢書》。

各個值房秩序井然,桓行簡徑自攔下匆匆出來似要去公幹的小吏:“阮嗣宗在嗎?”

“今日沒來。”

“另找人去他家裏請。”

小吏面有難色:“從事中郎時常醉酒,屬下怕請不來。”

桓行簡冷笑:“那就多帶幾個人,請不來,擡能擡來嗎?帶輿車過去。”

見明公神色不豫,小吏哪敢再耽擱趕緊跑去準備。一行人到了阮籍家中,他人不在,小吏急的問他家中人:

“我奉大將軍之命而來!”

大將軍又怎麽樣,家仆也一副懶散模樣,磨磨唧唧把人帶到一家酒廬,手一指:“呶,我家郎君在裏頭呢。”

酒壚不大,門口酒旗迎風而展,裏頭小娘子生得容顏美麗,鬢發光潔不亂,是個很麻利的人。

此刻,生意正忙,噼裏啪啦將算盤打得熟極而流,她夫君則掛著一臉的笑穿梭於客人中間寒暄。小吏擡腳進來,左看右看,也不沒瞧見從事中郎他人在哪裏,倒是酒香、鹵菜香混著婦人的一點胭脂味道很微妙。

小吏深吸口氣,還沒問話,眼見周圍人的目光齊刷刷朝一個方向去了,他茫然回首:

桓行簡尋常裝束,但還是惹人注目,他這樣出身的貴胄子弟是罕有往市井裏來的。小吏一驚,忙不叠要上前見禮,桓行簡微微一笑,揚手制止了。

他看到了阮籍,不在別處,在小娘子腳邊正呼呼大睡,那神情舒展,好似做了個十分甜美的好夢。

小娘子見桓行簡氣度不凡,輕輕拿腳撥了撥阮籍,一擡腿,笑意盈盈出來待客。一面抹桌子,一面問點什麽酒菜。桓行簡當真在她相引下坐在了臨窗的位置,呷了兩口不知什麽名目的酒,喉間發澀,看了阮籍半刻,照例呼呼大睡不起。

這小娘子看模樣,分明是嫁過人的,很快,桓行簡發覺她夫君竟也在場,就這麽毫不在意地由著阮籍在腳旁酣睡。

果然坦蕩,桓行簡噙笑走過來,一腳踢在阮籍身上,阮籍哼哼兩聲,翻個身,繼續以手作枕睡他的覺。

小吏看在眼裏,急得不行,忙蹲下來趴在他耳朵那大聲說:“郎君來了!”

如此,喊了幾聲,把店裏的人都聽得雲裏霧裏,阮籍終於半睜了惺忪的眼,一張嘴,酒氣熏天:

“何事?”

“大將軍親自來找你啦!”小吏壓著聲音,沖他擠眉弄眼,阮籍慢吞吞坐起來同桓行簡那雙淡漠的眼對上,這邊小吏細心地替他撣了撣衣裳,暗道這官儀不整的,大將軍看了,必惱火才是。

阮籍跟小娘子一拱手道別,隨桓行簡出來,腦袋如墜鉛,又沉又痛,半晌都是昏的。

看他站都站不穩,桓行簡蹙眉,讓人扶他回就在隔壁不遠的家中。

家裏人不認得桓行簡,暗自打量,阮籍的夫人似乎窺出什麽苗頭,不避外男,過來施禮道謝。

檐下設有一榻,阮籍被架到了上頭。旁邊,另有他寫到一半的詩歌淩亂扔在小案上,倚著欄杆裏冒上來的叢叢蘭草。

桓行簡走過來,隨手拈起來他所作的《大人先生傳》略略一讀,很快丟還遠處:“神仙飄渺,不若人間聲色手到擒來,有酒家娘子可觀,有深谷長嘯可嘬,乘雲氣馭飛龍出四海八荒之外,那樣的神人怕只在爛醉之時眼花才能看得到。”

他微有譏諷,看向不知此刻是裝醉還是真醉的阮籍,歪著頭,鼾聲如雷。桓行簡轉過身,對他夫人道:

“今日他本該到公府當值,卻不見人。回頭勞煩夫人替我轉告嗣宗,我聽說,他曾去楚漢古戰場吊唁,雲‘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可見嗣宗亦有淩雲之志。既然如此,在其位謀其政,屍位素餐於國於民兩無益。”

余光一瞥,桓行簡知道阮籍聽得到,“我今日親自來,是想告訴他,若覺得公府水淺騰挪不開他這條蛟龍,日後就不必來了。若是肯來,就按時點卯做事,我府裏不養閑人。”

說完,把隨身帶來的《漢書》擲到阮籍身上,“桓氏家傳《漢書》,此書法度嚴整,家父愛不釋手,我平日讀史亦得治益之道,可知前朝得失,就送嗣宗一冊,日後若有緣願同他探討一二。”

阮夫人聽得一身汗,忙收好書,又替他補描道:“大將軍誤會,我夫君他實在是生性輕蕩慣了,並無他想,哪裏是什麽蛟龍,不過比別人多讀了幾本書而已。承蒙大將軍不棄,選在公府,自然該盡心盡力,妾等他醒酒了一定將話帶到。”

恭恭敬敬將桓行簡幾人送出來,看人上了馬,才一掏帕子在額角上按了又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