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捧露(10)

嘉柔驚疑不定中抱著她的蘭花輕輕走進來,腦袋一探,見桓行簡夫妻兩個圍住床上的阿媛,不知說些什麽。

這下倒不好再靠近了,嘉柔把花一放,坐到窗前,執筆添墨寫了行流麗小楷:

珍珠三兩、龍腦一兩、玉屑一兩,松煙一斤。

擱筆後拿起小秤一樣樣稱起來,未幾,聽身後有腳步聲響起,她那好不易平息下來的心跳又強有力地竄起來了。

目光迅速在身側一點:不見阿媛,想必是被下人抱去了。只他夫妻兩人,立在那溫暖的光裏又不知是個什麽情形。

“柔兒,你來。”夏侯妙溫柔沖她擺手,嘉柔心裏一緊,丟開手中活計,把長長的睫毛一垂遮掩住忐忑的情緒,蓮步輕挪,聲音幾不可聞:

“姊姊。”

“你在那兒做什麽?”夏侯妙的目光在她臉上略一停頓,越過去,偏頭看窗下光滑案幾上成堆物件一水兒擺開,不知嘉柔什麽名堂。

桓行簡始終把一道玩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無聲審視。嘉柔有些靦腆又如蒙大赦,不易察覺地走回案前,手壓住秤,睫毛輕顫:

“我得了個方子,能制松煙墨。”

夏侯妙和桓行簡對視一眼,笑著上前,隨手捧起龍腦一嗅:“這可不是個好活,你想要什麽,讓子元吩咐下去為你置辦,”說著按住嘉柔肩膀將她扳過來,對著桓行簡,柔聲介紹,“這是子元,與兄長是摯友你也可以當他是兄長。”

“不,”嘉柔倔勁兒一下就上來了,“只有中護軍夏侯太初是我兄長,其他的人,我誰也不認。”

說完,臉上已經羞的火辣辣一片,兩只眼,瞅著自己的鞋尖發呆。他這麽兇,才不是我兄長,嘉柔悶悶地想。

場面一下冷掉,夏侯妙微微吃驚,隨即忍笑對跟桓行簡說:“她小孩子家,說些孩子話你別計較。”

“姊姊,我不是孩子話。”嘉柔矜持擡首,認真給夏侯妙糾正著,“我說只認中護軍,就只認中護軍。”

那神情,不是少女的羞怯倒真像是孩子的固執了。

不過,兩人倒出奇的默契誰也沒提在遼東早見過一面的舊事,嘉柔壯著膽子去掠他一眼,不料桓行簡也在看她,嚇得她忙避開了。

他嘴角戲謔,至始至終都沒說什麽,看向夏侯妙:“無妨,讓她歇著吧,我的確不是她兄長。”

這語氣溫和極了,與記憶相左,嘉柔目光流轉偷偷瞥他:這人原生的面容如玉眉眼如漆,卸了甲胄換上廣袖,未曾戴冠,典雅莊重,手中一無馬鞭二無利劍,便不是武將,正是洛陽城裏從容廊廟的清貴公子了。

也分明不再是記憶裏的那個人了,嘉柔簡直暈眩,一時間如夢似幻竟分不出真假,再回神,兩夫妻要走,她亦步亦趨跟在後面相送。等夏侯妙讓她留步,嘉柔心下陡然松快,提著裙子,一口氣跑回了屋子裏,把門一合,背抵在上頭捂住了胸口。

一連幾日,嘉柔因身上癸水都窩在園子裏,寫字累了索性扔開,端出篾籮,坐在廊下的胡床上拈了兩股線繡海棠花,一雙靈巧手,飛舞得眼花繚亂,兩個府裏的小婢子擠在旁邊看著。

天高雲淡,日影攜了花影緩緩移動,落在繡帕上,在太陽地裏坐久了難免有幾分燥,嘉柔胸口出汗,此刻覺得那一處熱烘烘的,忍不住輕扯領口,一陣甜香頓時幽幽入鼻。

兩頰也熱熱的一片,嘉柔把花繃子一放,準備進去。擡眸間,漫漫地掃過秋意已堪堪露出端倪的園子,透過月門,能見碧青青的竹子颯颯地跟著風動,那抹翠影,新鮮可愛,緊跟著一個穿黑的身影,從月門閃進來,與她碰上了目光,眉目清晰。

嘉柔頓時怔住了,慌慌地問婢子:“崔娘和紈素去街上還沒回來麽?”不等人答話,篾籮也不管了自顧進了屋朝案前一坐,字跡幹透,墨香未散。她定定心神,拿過墨錠千回百轉地研磨起來。

廊下,桓行簡屏退下人,彎腰撿起一粒白星似的耳珰,拈在掌心,隨後置於袖間施施然擡腳進來。

漫步來到嘉柔身後,看她一只白到透明的素手執了管狼毫,背影纖弱,手腕不知何故微微抖著,勉強寫了兩句,上雲“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一張臉早紅透了。

桓行簡上下把她打量了一遍,輕輕一笑,伸手拈起嘉柔手下的那張紙,也不管她如何反應。

這是一筆正字,秀致勻稱,骨架分明,是有些功底可跟她的人一樣,稚嫩青澀少女,不過打好了框架有待歲月加成。

“你學幾年字了?”桓行簡銜笑開口,嘉柔聽他音色沉靜清雅,又開始恍惚,於是,那一把柔柔細細的嗓子變得聲如蚊蚋:

“我九歲開始習字。”

九歲開始,有些年頭了。桓行簡目光在她身上不曾挪開,從裙角到不點而朱的櫻唇,見這羞怯模樣,倒跟在遼東初見時的天真莽撞不太一樣了。只是眉眼嫵媚,依然如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