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舞美師的航班(第2/6頁)

小女孩說:“但是它不是我的畫眉。”牧師說:“你可以叫它畫眉,完全沒有問題。”小女孩說:“可它的確不是我的那個朋友啊,它是個陌生人。”牧師說:“它不是陌生人,我知道,它和畫眉長得一點都不像,可是,你的禱告,上帝聽見了。”小女孩笑了,她清脆地說:“牧師,謝謝您啦。”牧師愉快地說:“要感謝的是主。”

當舞台上只剩下牧師一人,他端詳著手心裏那只畫眉的屍體,自言自語:我去念神學院之前,是個魔術師。

我不知道我是什麽時候睡著的。也許是在機艙裏的燈光突然調暗之後不久。

每個人的座位上方,那盞小小的閱讀燈像是久病之人衰弱卻又帶點柔情的眼睛。狹小座位裏,猝不及防地跌進睡眠中,再醒來的時候,必須忍受著睡意撕扯出來的類似宿醉的暈眩,把手放在脖子後面,亡羊補牢地揉一揉它,以拯救我疼痛的頸椎。我想知道我大概睡了幾個小時,可是手機卻不能打開——對於不戴手表的人來說,手機關機就意味著喪失所有時間的判斷。視線所及的地方,倒是看見一只潛水電子手表的巨大表盤,被戴在一只細細的手腕上——是個坐在我鄰座的小男孩,十三四歲的模樣,很俊俏,一看就是混血。關鍵是,這孩子在聚精會神地閱讀著我的那沓劇本,打印稿的A4紙散落在我們的座位之間,那團皺起的毯子上。我想我睡著的時候,它們滑了下來,被還清醒的人撿起來了。

他發現我醒來了,睫毛一顫,把手上那張紙輕輕地放回我的膝蓋上,用清晰的法文說:“不好意思。”

“沒事,隨便看吧。”雖然對方是個孩子,但是我依然使用了主語應該是“您”的動詞變位。我喜歡這個懂禮貌的小朋友。

我想是睡眠縮短了我的智商。因為我手上的劇本明明是中文版,他都能閱讀,所以我為什麽一定要跟他講法文?其實這是多年來悄然形成的一種自我保護,我不輕易跟人講我的母語,似乎這樣就更安全。

“謝謝。”他率先換成了中文,發音純正,不像一般的混血兒——不過也許是因為這句話過於簡單,我知道,我總是憑借淺顯的印象對人下判斷,這是個要命的缺陷。

“你覺得這故事好看?”我問他。

“嗯。”他點頭,神色靦腆。

“你看到哪裏了?”

“牧師其實是魔術師。”——“魔術師”那個詞也許他不會講,他說的是法文。但是他憑借著故事的情境準確地判斷了情節,聰明的小孩。

機艙裏的燈突然亮了,空姐推著飲料車徐徐走過來。那代表著即將派發早餐,也就是說,快要降落了。

我打開了遮光板,額頭不由自主地抵在舷窗的玻璃上,那種雲端上的冰冷總讓我想起“瓊樓玉宇”這四個字。但是——波音767這種造型的瓊樓玉宇會不會太難看了點兒。十九歲那年,我第一次飛行。從北京至巴黎,我永遠記得,那天的天氣絕好。我在高空上隱約看得見西伯利亞的雪。有時候我必須判斷視線中的究竟是雪原,還是雲朵。貼在我額頭上的那一小塊玻璃,和今天的一樣冰涼。當時我閉上眼睛,我想落地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高空中的西伯利亞畫下來。那時候我年輕,擁有用不完的自信,無論在生活裏遭遇上什麽樣的幻滅,我都可以跟自己說,沒事,這值得,我可以把它們畫得很美。

可是當我真的降落在戴高樂機場的時候,第一件事是必須搞清楚抵達學生公寓的地鐵路線。然後搞清楚我應該到哪個銀行去存我那點微薄的歐元。那時候,歐元還是一種嶄新幹凈得不像是貨幣的貨幣。龍城的中國銀行裏甚至沒有多少存貨——所以,不得已,我身上還帶著一些法郎。我站在櫃台前面的隊伍中間,只會講最笨拙的幾句法文,我盡力讓自己神情和他們一樣漠然,就好像只要表情一致了,我一張開嘴就能流淌出和他們一樣順暢的異族語言,順暢到我自己也聽不懂。還好,我並不需要講太多話,簡單一句“日安”便可蒙混過關,不至於讓自己維持了半天的漠然被尷尬打破,把法郎遞過去,換回幾張漂亮得不舍得讓它去流通的新紙幣,本次演出就圓滿結束,我終於在他鄉的土地上扮演了一次當地人。

然後我回到住的地方,從還沒打開的箱子裏拿出素描本。我想畫我的西伯利亞,可是我的眼前閃現的,只有那張面額500的法郎上面,居裏夫人的頭像。是的,通俗地講,我什麽都畫不出。曾經就住在我身體裏的隨時可以噴薄的色彩和形象,全都蒸發在周圍這陌生的空氣裏。我對自己笑笑,我知道也許我被打垮了,被無法像別人那樣說話的自卑,被那片漸漸遠離我的西伯利亞雪原,被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