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篇(第2/4頁)

回家的路上,我第一次感到,我們對別人的好奇心消失了,我們也不願向別人提及自己的苦悶,我們分頭流落到自己的一角天地之中而羞於見人,我們對比較也失去了興趣。

也就是說,我們都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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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宋明到我這裏把她的衣服拿走,還了我兩萬塊錢,告訴我她在我出差期間認識了一個男的,如今準備結婚了,還說了些以後怎麽著怎麽著的話,從此一去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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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現在能用左手寫字。"

陸然一邊左手拿筆在紙上刷刷刷地一連寫了三行字,一邊擡起頭來沖我笑,然後把筆換到右手,又寫了兩行。

"字體不一樣,"他對我說,"瞧,就像兩個人寫的。"

我點點頭。

此時,廚房的水壺哨聲響起,陸然出去把壺提進來。泡了一壺茶,我們喝茶的同時,陸然把手中的香煙按滅。說:"寫書就是寫好多好多的字,這些字構成一個復雜的符號體系,可以代表好多好多事情,總之,就像那些字一樣,都是些無聊的事情,寫書本身也是件無聊的事情。"

言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

我坐在他對面,一張張翻弄著他收藏的那些CD,把那些沒聽過的放進音響中聽一小段,然後再換其他的聽。

"我問你,現在手中有沒有值得一幹的事情?"

"值得一幹的事情都是難事,所以也是幹不了的事情。"

"什麽意思?"

"比如你,去掙一千萬塊錢來讓我瞧瞧。"

"說的也是。"

陸然的屋子中央鋪著一塊地毯,上面是復雜繁亂的樹葉之類的圖案,我注意到地毯邊緣有些花紋被不知什麽東西弄掉了。

"誰幹的?"

"老X。"

"她來過?"

"後來又走了。"

"怎麽回事?"

"沒有所謂的怎麽回事,有一天,我在國貿迪廳碰到她,她就跟我回來了,我們就在這條毯子上胡搞,事後我看見她拿著我的電動剃須刀在這兒把一片據她說不喜歡的葉子給剃掉了。"

"怎麽聽著那麽不正常?"

"是不正常,因為所有葉子都差不多。"

"後來呢?"

"第二天我把她送到單位去上班。"

"她在哪兒?"

"在一個廣告公司。"

"後來呢?"

"再沒有音信了。"

"我又往她們公司打電話,說她已經辭職走了。"

"真是個怪人。"

我和陸然吃了一口袋開心果,剝開的殼兒扔得滿茶幾都是。陸然從書櫃裏拿出一本相冊,裏面是很久以前我們剛認識時照的相片,於是我們看到了很多恍如隔世的一群人,有陸然、華楊。劉欣,辛小野,老X,還有阿萊,還有好多好多其他人,照片上的人大都笑著,也不知當時是什麽原因讓大家笑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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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年到來之前我去買了一件皮夾克,準備穿著它迎接新年。劉欣和華楊去外地演出,據說可以弄到一筆可觀的收入。陸然去了西藏,據說要在那裏思考一些問題,他把車留給了我。至此,偌大的一個北京市竟找不到一個可以一聊的夥伴,叫我感到十分沒勁,幹脆哪兒也不去,躺在床上看新年晚會。

大約10點多鐘,電話響了,我去接,問了幾聲那邊沒人回答,我以為是對方電話壞了,就掛上了,離開電話機,重又倒回床上,剛躺下沒半分鐘,電話鈴又響了,我懶得去接,直到鈴聲響到第三遍,才從床上一躍而起,接了電話,話筒裏有十秒鐘沒聲音,我正要掛掉的當口,忽然,一個熟悉的嗓音傳來,是阿萊。

"新年好。"

"新年好。"

我這麽回答她。

"新年好。"

她又說了一遍。

"你在哪兒?"我問她。

"在——"她停頓了一下,然後就像下決心似的告訴我,"在家。"

"幹什麽呢?"

"看電視。"

談話陷入困境,我幾次試圖說點什麽,可是無濟於事,頭腦中空空如也,那邊卻沒有放下話機。

"想不想去——"說到這兒,我有點猶豫,話筒裏傳來新年晚會一個歌星的歌聲,"去外面兜兜風?"

電話裏出現一陣沉默,接著是阿萊慣有的聲調,"行。"

"我去接你?"

"不用了,你還住在老地方嗎?"

"對。"

"你那裏人多嗎?"

"沒人。"

"我去找你。"

"我等你。"

"那——就這樣?"

"就這樣。"

隨後的幾十分鐘我是在不安中度過的,我坐在沙發上,想象著阿菜先跟她父母編一個謊話,然後穿衣服,穿鞋子,然後下樓,然後走過她們家樓前那段窄窄的瀝青路,然後走到亞運村郵局,然後向兩邊看看,過馬路,然後站在路邊打車,過年的車很不好打,她站在那裏左顧右盼,終於一輛出租車出現了,她伸出手,胳膊在空中上下劃著,出租車停住,她鉆進去,一直向南開,離我這裏越來越近,過了安苑北裏,過了小關,過了安貞裏商場,過了安貞橋,過了北京五金工具廠、甘水橋、蔣宅口、地壇,又繞著安定門橋轉一圈掉頭,然後一直到我的樓下,這時我忽然發現自己胡子也沒刮,穿的毛衣也不合適,連忙起來換了一身幹凈的衣服,匆匆收拾一下屋子,洗了洗臉,刮了胡子,又把方糖和咖啡找出來,一切就緒之後,我坐回沙發,心咚咚地跳,隨後,我緊張不安地跑到樓道裏,看看電梯是否在運行,又返回屋裏,燒了一壺水,然後站在屋子正中看電視,我站在那裏,對晚會節目視而不見,心裏再一次計算阿菜從她們家來這裏的時間,這時廚房的水開了,哨音刺耳地響起,我到廚房關掉火,忽然。外面傳來敲門聲,我猶豫了片刻,答應了一聲"來啦",跑去開門,門口出現的正是一點沒變的阿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