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3頁)

小龍女歡天喜地地跑到我視線的邊緣處,給孟森嚴打電話。她站得很遠,我聽不到她在跟她的情人講些什麽情話。但是從她的背影我就猜得到,她那種迫不及待的沒出息的小模樣。我一個人靠在廣場的大理石柱子旁邊,愉快地點上一支煙,等待著她回來。一個表情曖昧的中年男人在不遠處偷偷打量我,似乎正在猶豫要不要上來說話。他會不會是把我當成妓女了。我這麽猜想的時候是面帶微笑的。

早上五點是非常安全的時刻,你不大可能碰上過去的熟人。

小龍女跑回來的時候,手上驚喜地揮舞著一本書:“海凝,你看這是我在那邊的書報亭那裏看見的。真了不起,在這裏居然能看到你的書。”

那本書是我兩年前出版的,是我所有的書裏相對賣得最好的一本。小龍女孩子氣要我在這本書上給她簽上名,我照做了。

“等你以後真的出了大名的時候,我就把它拿到網上去賣。”小龍女宣布著。若是沒有這麽興高采烈的她,我怕是無論如何都沒有勇氣再回來。

那幾天我們都是這麽度過的,白天,我陪著小龍女在這個沒什麽可逛的城市裏逛一逛,帶著她去我曾經很喜歡的小吃店。傍晚的時候,看著她精心地打扮好出門,像所有壞女孩一樣,在夜幕降臨之際正式開始她妖嬈的一天。我站在陽台上,看著她揮舞著修長的手臂攔出租車,裙子裏鼓著風,就好像是馬上就要開始飛翔。然後我一個人在我曾經的房間裏看電視,或者看一本書,為她等門。淩晨一兩點的時候她就會回來,她不可能在孟森嚴那裏過夜,因為他賓館房間裏還住著一個從別的城市趕來參加會議的醫生。每一天進門的時候,她都會對我倉皇地一笑。滿臉放縱過的痕跡,眼睛閃亮,唇膏掉得差不多,但是嘴唇依然艷麗得誇張。她甩掉鞋子,坐到床上,像小女孩抱娃娃那樣把她精致的裙擺零亂地緊緊抱在懷裏,絲襪往往已經脫了絲。她不告訴我她和孟森嚴去了哪裏或者做了什麽,只是看著我,有點無助地說:“海凝,我餓了。”

“小龍女,你是個壞孩子。”我無奈地說。

“我知道。”她眼睛裏淚光一閃。

到這個時候我才恐懼地覺察到一件事情,那就是,自從我們坐上開往龍城的火車起,她就沒有睡過覺。白天,她跟著我穿越大街小巷的時候永遠不累;晚上,她對著鏡子化妝的樣子就好像是她體內有什麽東西馬上就要像煙花那樣妖冶地噴薄;淩晨,她和我並排躺在床上,她像是做夢一樣,用很低很低的聲音給我講關於孟森嚴的事情,完全不管我想不想聽。聽上去她好像馬上就要睡著了,但是那講述的聲音卻一直持續著,持續到我的睡夢中。然後清晨來了,我醒過來的時候總是看到她大睜著眼睛注視著我的臉,她說:“你總算是醒了,都沒人跟我說話。”要不就是:“海凝,我剛才在陽台上看見日出了。”

我現在才知道她為什麽一定要我跟著她到龍城來。因為她早就算準了她自己會變成一個發條被擰斷了的音樂盒,只好不停的,沒日沒夜地唱下去,直唱到漫長的有生之年結束的時刻。歲月變成了一片沒有盡頭的戈壁灘,但求毀滅的賭徒不停地下注,下注,就像她此時的模樣。有我在身邊,能多少讓她安心一點。至少,我能站在這場墮落旁邊看著她,我就是她為自己的靈魂買的保險。玉石俱焚之後,有我出來理賠,善後,收拾殘局。這是她用最後殘存的理智為自己做的唯一稱得上是打算的打算。

她這樣下去會生病的,我可憐的小龍女。

“海凝,”在一片黑暗之中,她背對著我,聲音清澈地傳過來,“說出來不怕你笑話。當初我第一次跟孟森嚴約會的時候,我們去的是一個地方特別偏僻的餐廳。都沒有什麽人。我們的桌子靠著二樓的窗戶。那家餐廳的窗戶是木頭的格子,我記得很清楚,一扇又一扇都是小小的,還雕著花。那天是十一月初,天已經挺涼的了。吃完飯,他要抽煙的時候就順手把窗子打開了。風吹了進來,我覺得很涼。我坐在他的對面,我看著他的臉。我覺得他穿白大褂的樣子好看,可是不穿白大褂的樣子也好看。我知道我說得亂七八糟的,海凝。我其實只是想說,那天他把窗子打開了,我覺得冷。可是,我不敢說。海凝你懂了嗎?我甚至不敢說,我覺得冷,你可不可以把窗子關上。”

她沉寂著,我知道她哭了。

我慢慢地從背後撫摸她,揉搓著她的小腦袋。我以往的經驗是,愛情最可怕的地方,就在於它會把人變得卑微。可是我似乎說過的,小龍女這個令人傷腦筋的孩子聽不進去這樣的話。一片黑暗中,我的眼前浮現出來那個我只見過一次的孟森嚴的臉。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帥哥,只不過輪廓很深也很清晰而已。待人很有分寸,但看得出來是個自視頗高的人。——我是說,我看得出來,不知小龍女行不行。正如小龍女說的,他這個人最特別的地方就是微笑起來的時候,我總在想,當孟森嚴這樣對他的剛剛知曉自己身患絕症的病人笑一下的時候,我確信,那個病人會被感動得非常嚴重。因為他的笑容不只是溫暖,或者專注,或者關懷,而是有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味道。這感覺讓人非常自然地就原諒了他在某些時候的高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