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孟森嚴的會議開完的那天下午,小龍女興高采烈地打電話給我說她今天晚上不回來了,因為孟森嚴同屋的那個醫生已經跟著大隊人馬坐在了去旅遊的長途車上。然後她厚顏無恥地要我把她的洗漱用具和明天準備在回程火車上穿的衣服送到賓館來。我咬牙切齒地說我不去我沒興趣撞見成人鏡頭。她就非常自豪地宣布,之所以敢要我來就是因為成人鏡頭已經全部上演完畢了。這個不要臉的小丫頭。

賓館房間的門虛掩著,裏面傳出音樂聲。我敲了門,沒有人應。於是我就試探性地推開門走了進去。那張床是整理過的,看不出一點尋歡作樂的痕跡。就在我把小龍女的東西放下準備離開的時候,浴室的門突如其來的開了。

孟森嚴從裏面走出來,懷裏抱著赤身裸體的,熟睡中的小龍女。他赤著上身,穿著一條很舊很舊的牛仔褲。小龍女小巧玲瓏的身體彎曲成了一個絕美的弧度,恰好能裝在他的手臂裏面。當時我愣住了,我想我們都愣住了。他是因為尷尬,我是因為——因為他抱著小龍女的樣子根本就不像是抱著一個跟他有肌膚之親的女人,而像是抱著一把小提琴。當他歪過頭去看她的臉的時候,眼神裏殘存的粗魯跟沉醉就在他的視線碰觸到她的時候全部轉化成了珍惜。小龍女的手臂圈著他的脖子,她羞澀地挺立著的小Rx房被孟森嚴結實的胸膛壓成了兩個很憨厚很規則的小雪球。她的小腦袋妥帖地塞在這個男人的脖子下面,熟睡的神情就像是在閉著眼睛出神地聽他頸動脈的律動。燈光下,小龍女是象牙色的。嘴唇紅得像薔薇。身上還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著水。有那麽幾滴水珠從她的鬢角裏面流出來,匯成了一股,像眼淚一樣橫穿她的臉頰,懸掛在她的鼻尖上。孟森嚴非常熟練地把頭一低,用他沒刮胡子的下巴輕輕地蹭了一下小龍女的鼻尖,於是水珠就消失了。

他非常不好意思地對我笑了,他說:“她進去泡澡。我叫她,她不答應。我走進去一看,她在浴缸裏面睡著了。”小龍女這個時候突然醒了過來,睡眼惺忪地轉過臉,對我說:“海凝你來了,坐呀,別客氣。”

我說:“死丫頭,不怕淹死。”

她臉上又漾起那種沒安好心的壞笑:“喂海凝,數碼相機在不在你包裏?幫我們倆就這樣拍一張照片好不好?”然後她仰起臉對孟森嚴說,“要是哪天我恨你了,就把這張照片拿去給大家看。”

孟森嚴一副忍無可忍的表情:“隨你便吧大小姐,沒穿衣服的是你不是我。”

說話間,我真的按下了快門。因為我的確覺得,他們倆在一起的樣子太美了。

孟森嚴把小龍女放進了被子裏面,我對他說:“你應該拿一條浴巾裹著她。”我的語氣裏竟然有種輕微的埋怨。然後小龍女就打著哈欠笑了:“你們倆都在這兒,真好啊。”

小龍女在回程的火車上,睡得像個嬰兒。

火車上那團黑夜是會動的,總是又嗑又喘,但是不緊不慢。我躺在這樣的黑夜中時,就會想起少年時看林徽因的散文,有句話怎麽也忘不了:“火車噙住軌,在黑夜裏奔。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

窗外偶然會有一束燈光,跟火車的疾速擦肩而過,就像是流星一樣,慘然地映亮了我眼前那小小的一截灰色的梯子。每一個人踩著它爬上去或者爬下來,回到屬於自己的,狹窄而黑暗的空間裏。生存的需要被旅途簡化到了最低,只剩下了一個墓穴一樣的,睡覺的地方。

他們都死了嗎?我們都死了嗎?火車多像一個墓地,朝著一個我們都知道的方向前進,裝滿了沉睡著的軀體。我從我自己狹小的鋪位上撐起身子,外面是一片平原,我看不到月亮。十六歲那年,我也曾經這樣支撐起身子來找月亮,那一次我找到了。它豐滿地懸掛在那裏。我認識它,可是它不認識我。因為我實在是個太不夠出色的人。我知道它不是什麽人都不理的。比如,它就會理睬李白,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這已經不是理睬了,他們之間有如此深刻的感情和關系。月亮你好勢力呵,十六歲的我托著腮幫癡癡地想,你不會像對待李白那樣對待我的,我沒有蓋世才華,也沒有一瀉千裏的靈氣。我只是一個邪惡的,愚蠢的姑娘。為了自己的欲望,用殘忍的暴力傷害別人,被警察用手銬銬在暖氣片上就像在銬一頭發了瘋的牲口,被同學們鄙視地參觀,被一個認都不認識的人強暴。在那間沉悶的地下室裏,他用一塊那麽肮臟的,別人用來擦自行車的抹布塞住我的嘴。我好疼,真的好疼啊。可是我最終閉上了眼睛不再反抗了,那是因為我還以為他是上天派來懲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