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凝,那幾個女同學說你叫她們去打人只是因為那個女孩子得罪過你的一個朋友。究竟是不是這麽回事,我想聽你說。”

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在這個毫無戒備的黃昏對一個仿佛是上天派來的人說了真話。我費力地開口,我說:“我喜歡上了一個人。一個男生。”

語文老師說:“可是那個男生拒絕了你,因為他喜歡的人是那個被你打的女孩子?”

“不是。”我沒有表情地說,“那個男生根本就不認識我。我們從來都沒有說過話。每個禮拜,我都翻墻去對面的學校,坐在欄杆上面看他。看他跑步,還有踢球。後來有一天我聽人家說,這個女孩子正在追他。每天都給他帶早餐來,他過生日的時候還送他球鞋。大家都說,他們倆馬上就要在一起了,就差那麽一點點了。要是,要是,在我看見這個男生之前,她就已經是他的女朋友的話,我也不會這麽做的。可是現在,明明她還不是他的女朋友,但是我已經完全沒有機會了。我受不了。”

語文老師難以置信地笑了笑,說:“就因為這個,你就要去打斷人家兩根肋骨?”

“我……”一種深深的無助是在那個時候湧上來的。我突然想起了那個被我打的女孩子,當她被我們幾個人抓著頭發一下一下地往鐵欄杆上撞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麽恐懼,這麽不知所措的?是不是也在某個瞬間刻骨銘心地懷念著幾分鐘之前還屬於自己的平靜的正常的沒有受過屈辱的生活?可是這一切,我都不知道了。

“那好。海凝我問你,”語文老師點上了一支煙,“在這件事情發生之前,你覺得你自己能不能算得上是一個好人?”

我想了想,誠實地說:“我不知道。”

“那我得告訴你。”語文老師認真地看著我,他知道他下面將要說的那句話的分量,“海凝。從今天起。你如果再想證明你自己是一個好人的話,會很難。非常難。你不要以為人家的家長撤了訴,學校決定了要你走,這件事情就會結束。相反地,真正艱難的日子還沒有開始。不過馬上就要開始了。海凝,可能你還需要再過幾年,才能真正明白自己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準確點說,究竟是不是個好人。雖然說一個人的善良程度和羞恥心的多少是天生注定了的。但是如果你願意努力,總是能做到盡可能地控制自己那些壞的念頭。所以說,願意做好人還是做壞人,在於你自己的選擇。你得夠堅強。明白嗎?”

後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每一次我從惡夢中驚醒,耳邊就回響著那句讖語一樣的“你得夠堅強”。很多次我都在問自己究竟堅強到什麽程度才能算得上是夠堅強,尤其是當我咬緊牙關確信我已經沒有可能更堅強的時候。

第二年的夏天,那個心狠手辣的小魔頭海凝變成了一起強xx案的受害者。然後她就銷聲匿跡,龍城再也沒有人知道她的消息。每個人都認為她罪有應得。每個人都認為這件事情充分向我們證明了世間的確存在報應這回事。每個人都說,那個小婊子,她活該。

小龍女安靜地看著我,在這個橙色燈光的溫暖的夜裏。

“可憐的海凝。”她溫柔地摸了摸我的臉,“你一定是很辛苦才熬過來的對不對?”看她眼睛裏又在蕩漾一種沒安好心的神情,我就知道她一定是吐不出來象牙的,果然,她壞笑著:“喂,海凝。咱們姐妹之間沒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你告訴我,初夜給了強xx犯,這到底對你後來的性生活有沒有影響?”

我簡明扼要地回答她:“滾。”

她翻了個身,無限神往地說:“我第一次跟男生睡覺是大二那年。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當時只是想我馬上就要二十歲了。如果到了二十歲還是處女,我覺得那很丟臉。”然後她奇怪地問我:“海凝,你怎麽不笑?”

小龍女實在是個天賦異稟的人。任何難堪,尷尬,甚至是羞恥的話題到了她那裏都變得水到渠成。都在不知不覺間被她光明磊落地包容了進來。讓人自然而然地認為,沒有什麽是不可以理解的,沒有什麽是不可能存在的。

“那個強xx犯後來怎麽樣了,海凝?”

“在監獄裏。他還犯過別的事兒,我也不清楚究竟判了多少年。”我平淡地說,“那個時候,有人在我們學校的BBS上留言說,強xx海凝是替天行道,憑什麽要判刑。”

“天哪。”小龍女長嘆一聲,“這個世界上什麽都缺,缺石油,缺飲用水,缺新鮮空氣,缺森林,缺和平,可就是不缺蠢貨。你說這到底是為什麽。”

“那你又為什麽不覺得我是個壞人,小龍女?”我問,“不覺得我是惡有惡報?”

“因為,”她遲疑了一下,然後斬釘截鐵地說,“因為你對我好。所以你就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