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3頁)

KTV聚會之後的三個月,發生了一件比較戲劇性的事情。那就是,彭端閃電般地跟小龍女分手了,然後又閃電般地跟路陶走回到了一起。這件事帶來的副作用就是,小龍女暫時遠離了彭端以及我們那些酒肉朋友的圈子,然後,我和小龍女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接近了。接近得不象話,在短時間內,小龍女不只是跟我,甚至跟我媽都熟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有一次小龍女住的醫院宿舍因為某種古怪的原因宣布停電一周,那時候我正好去北京見一個出版人,於是她就非常大方地在沒有通知我的情況下跑到我們家來跟我媽一起住了四天。用她的好手氣替我媽摸出了一張張的好牌。第五天清早我回到家的時候,客廳裏一切照舊,我媽在收拾牌桌,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的床上躺著一個跟我年齡身材都相仿的女孩,穿著我的睡衣,緊緊抱著我的威尼熊,那一瞬間我還以為我自己一定是靈魂出竅了所以才飄到半空中俯瞰自己的家以及自己平時的生活。這時候小龍女醒來了,對我嫣然一笑:“海凝你回來啦。坐了一夜的火車一定累了。先去洗澡吧。浴室裏那條粉色的浴巾是你媽新拿出來給我用的,你不要搞錯了。我不喜歡別人用我的浴巾。”

時至今日,我仍舊不會忘記小龍女那個睡眼惺忪的,反客為主的,臉皮超厚的嫣然一笑。就算所有的往事已經隨著死亡而變得蒼老,或者說,因為死亡而自動籠罩上一幅肅穆的表情。

小龍女是安徽人。從她家所在的那個安逸的小城再開上不到半個小時的車,就可以抵達這兩年聲名大噪的棠樾牌坊群。她的家鄉的女人,在明朝的時候以忠貞出名。那麽多的牌坊紀錄著逝去的女子們用狂熱的方式堅守著的貞節。她高中畢業以後,來到了我們這個臨海的北方城市,順理成章地錯認他鄉是故鄉。在遙遠而性感的海風的呼嘯聲中過著幸福的生活。北方不夠精致的飯菜,烈性酒一樣的氣候,醫院糟糕的宿舍,以及剛剛開始工作的住院醫生的永遠也不夠用的薪水,這一切都不足以讓小龍女沮喪。她第一次來我們家吃飯的時候,我媽媽問她想不想家,她斬釘截鐵地說不想。我媽笑得手直抖,說這個小丫頭簡直太有福氣了。

在大多數人身上,你都能或多或少地看到時間的烙印。比方說,對現實的順從以及因著順從而生出的深深的怨氣;比方說,對成人社會的制度的一些並不高明但是來自於切身經驗的理解能力;比方說,用成王敗寇或者弱肉強食的法則來簡單地解釋一切;還比方說,對於弱者,無論是因為什麽原因而被世界遺棄的弱者的不同情。年齡越大,就會發現身邊有越來越多的這樣的人。然後自己也一步一步地被他們同化。可是奇跡般地,在小龍女的身上,我看不到一絲一毫這樣的痕跡。她不抱怨生活,並不是因為她樂觀,而是因為她坦然地接受一切生活的缺陷,不知道有什麽可抱怨的。她尊敬所有的卑微是因為這些生生不息的卑微維持著我們生活的世界的運轉,卻不是因為想要自欺欺人的為自己生存的方式找到一個合理的借口。她總是真心實意地贊美一切孩子們會贊美的東西,而且,她懂得很多時候人們傷害另外一些人是出於恐懼或者是愚蠢,但並不是出於邪惡。

“喂。”我對她說,“昨天彭端給我發了個短信。”她似乎完全沒有聽見我在說什麽,只是抓了一大把開心果陶醉地說:“海凝你們家真好啊我真想死在你們家。”門外,我媽的嗓門穿透了麻將聲:“海凝,你們倆趕緊睡吧,別聊了。人家小龍女明天還要上班,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想幾點起就幾點起?”

我們倆互相做了個鬼臉,“你看,”我跟小龍女說,“對我媽來說,寫作根本就不是個正經的職業。所以她總是用這麽鄙夷的口氣談論我的工作,順便肯定一下按照固定時間上下班的人們才是真正的社會棟梁。”

“才沒有。你去北京的時候,阿姨把你的書拿給她的麻將搭子們看,嘴上說你寫的東西都叫人看不懂,可是表情驕傲得不得了。”

我笑著:“嗯。對於她的那些麻將搭子們來說,作家和妓女一樣,都不是良家婦女該幹的活兒。”

小龍女又開始不管不顧地大笑了:“天哪海凝,你說話怎麽老是這麽有趣呢。”

“你看你多好,”我出神地凝視著她,“你的工作走到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是響當當的。大多數人都對你的行業沒有任何的發言權,只有聽你說話的份兒。你哪能體會我們這些賣藝的人的辛苦?哪怕面對的是一群豬,只要他們給你叫好了,也別管喝得是不是倒彩,你也得卑躬屈膝地說感謝所有讀者給我的支持。”